月光如水,洒落在山林间,将望云亭笼着一层淡霜。
菊有道倔强的站着,抿着唇没有答话。
一旁的玉茗看着他,却莫名有些难过,不忍的低下了头。
天下间无不散的宴席,这是菊有道年少时便从村中的说书匠口中听过的谚语,只是用了很多年,他才真正明白了其间的意思。
就像是很多年前,最初被月玲珑与公子净带回来的那一夜,他们便与他说过,他们是他们,而他是他。
他们与他是两类人,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各自远去。
那一刻,便是少年复仇之后。
双方缘起在那八百里绵延的翠屏山脉那场漫山大火焦土的仇恨,而今当年少年早已长大,他的仇怨亦是了结。
当年的缘分,便走到了尽头。
就像是最初的那般,月玲珑就不愿意那干净纯粹的少年与他们走的太近,只是那时无可奈何。
这份无可奈何已经了却,推迟了数百年的离别,终是到了今夜。
有风起,望云亭内依旧很安静。
菊有道看向了月玲珑,月玲珑却看向了远方的夜空,就像是将雏鹰推下巢穴的母鹰,真是那般心狠。
他终于知道,在如何执拗下去也是无用,眼瞳中泛起了罕见的委屈。
这是菊有道几乎从未有过的情绪,自很多年前,他从那满是残肢的江边苏醒,就早已经不会拥有这般小孩子气的情绪。
而今却忍不住。
于是他委屈的提起了茶壶,想要再给月玲珑倒一杯茶,能让她再喝的久些。
茶壶却空了。
原来刚才那杯茶已经是最后一杯。
只是察觉之时,便真的没了。
菊有道提着那空荡荡的茶壶,竟是怔住,下意识的有些颤抖。
公子净无奈的看了一眼月玲珑,只见身旁那名月白襦裙的姑娘,依旧静默的看着远方的天空,不允一言。
这一刻,就连公子净都有些感慨的情绪,无奈的看了菊有道一眼。
就像是看向很多年前他与月玲珑初遇的那个少年,无论过了多久的岁月,依旧是很好的孩子。
沉默了片刻,公子净从袖口取出了一个锦囊。
那是很普通的锦囊,并非什么珍贵法器,里面也没有装任何灵丹妙药,反是装着一些凡尘的碎银子。
这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夜,那个少年未曾接受的锦囊,足够他买一块地或者一间小铺子,安稳且宁静的过一生的普通日子。
这袋银子对于如今的菊有道而言,自然不算值钱,甚至不如他去猎几头野虎,但依旧让菊有道感觉无比沉重。
静默了许久,菊有道终于接过了那袋银子,宛若与公子净与月玲珑初归时的那一夜,只是两相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岁月。
没有更多的言语,菊有道恭敬且难过的退到了望云亭外。
他很认真的跪在了地上,对着远处的月玲珑与公子净磕着头,一如浮生大陆每一个远行外疆的游子,不知何年归期。
生离或许就是死别。
菊有道知道,此番一别便是缘分的尽头,此行下山,就是再也不见。
人生路上,有太多过客,或平淡如水,或相濡以沫,或点萍如蜻,或藤入山岩,终究都是过客。
无论是在如何舍不得的,也终有一天会两相别离。
菊有道心中清楚,便是他真的能够留下来,也总有一天会因为寿命,死在月玲珑与公子净之前,这是命运也无法改变的岁月的力量。
彼时死别悲戚,不若此刻生离天涯,两相勿念。
……
……
夜风吹动哭竹瑟瑟作响,菊有道叩首三道,静静的跪在望云亭外,玉茗与他一同跪着,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伴。
不知何时,望云亭内没有了人,只余了那只铜锅,只余了那些空盘。
菊有道终于站起了身,将那袋装满锦囊的银子收好,带着玉茗与婴孩下了山。
这处望云亭所在的山崖不高,便是凡人也走不了两个时辰便能下去,但菊有道却走的很慢,时常回头远望。
却终是只有空亭。
只是走的再慢,山路也有尽头,他终究走下了山,仿若做了一场数百年的梦。
临至樊城,望着四通八达的道路,菊有道却不知该去往哪里。
玉茗跟在一旁,觉得菊有道罕见展露出茫然的情绪,就像是初次离家的游子,望着天地悠悠,却不知该如何走脚下的路。
果然很难过呢。
玉茗有些心疼的牵住了菊有道的衣袖,眼眸中是内敛的温柔。
就像是很寻常的东土姑娘,清秀文静,如一朵没有锋芒的解语花,偏偏这朵花儿却又从来不会言语,只有静静的陪伴。
这便足够了。
菊有道的心情稍静,终于在踏入樊城内市之后才不在回头。
这里离那座山已经很远,离那种满了哭竹的望云亭也很远,便是在如何回头,也看不见了。
天地间,有夜风起,初春正暖。
春风吹拂在菊有道的脸颊上,扬起鬓角,端的是君子发冠,他这才真正记起自己,原来早已不再是少年。
但人生却才刚刚开始。
菊有道睁开了眼瞳,映着幽静的夜空与玉茗,还有玉茗怀中那个正在酣睡的可爱婴孩。
这一次,菊有道没在问那些诨话,但却罕见的有些腼腆。
“你觉的樊城如何?”他问。
玉茗怔了怔,怀抱着婴孩有些感动,也有些甜意。
这是自家世变故后,她首次感受到家人陪伴的温暖情绪。
逝者已矣,但生者还要活下去。
活的更好,让逝者安心。
玉茗笑了笑,抱紧了怀中的婴孩,有些紧张。
“挺好的,风景宜人,喜乐热闹,只是恩公您以后定居这里,是否缺个浪费米粮的侍女?”
菊有道怔了怔,这才发现原来玉茗也在紧张。
他不再犹豫,牵住了玉茗的手。
“我不缺侍女。”
这便是态度,也是回答。
玉茗的笑容有些羞怯,但却只剩美好与甜蜜,就像是很多年前,玉山大婚之时,新嫁娘金环儿所绽露的笑容。
“恩公……”
“菊有道。”
正在玉茗还想说些什么时,菊有道却嘱咐了她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他叫菊有道。
玉茗当然知道这名青衫男子叫菊有道,无论是他对葛洪等人自述时,还是月玲珑等人唤他时,都清晰的叫过这个名字。
只是相识相伴至今,这个名字之前却从未属于过她,这名青衫男子也从未与她真正告知过,他叫菊有道。
玉茗眉眼愈柔,怀抱着婴孩觉得很暖,初春的天气也总是这般怡人。
今夜月色很美,星光璀璨。
她也笑了笑,回握住菊有道的手掌,声音中有着安心与幸福的情绪。
“玉茗。”
……
……
樊城山间的那处庭院,早已空落,吃了那顿火锅的月玲珑等人,也收拾好行程,踏着星光与夜色离开了这里。
只是这次,他们既没有御空而行,也没有乘坐剑舟,而是如同行人步途,走的很慢。
月玲珑等人离开的是相反的路,无论是谁都有些不舍。
梅无伤与兰千机很沉默,却也有些开心。
终究是养了许多年的少年,浩然义气,丰神俊朗,能够走上与他们不同的路,自然是极好的。
就像是很多年前月玲珑与那少年说过的话,梅无伤与兰千机亦如此想。
他们是坏人,但他不是,未来也不应该是。
竹笋儿也很是难过,回头的次数最多,以后没了能让她欺负的兄长,一伙人的饭食岂不是得由她来做?
只有月玲珑从未回头,仿佛从未收养过那个少年,永远都是那般淡漠的样子,永远没有任何情绪。
直到走尽了夜,黎明初起,在山脉间泛起耀眼的颜色,月玲珑才微微低下了头,有些失落。
作为天地间的大妖,她拥有着漫长的生命,也拥有着无数悲欢离合的记忆。
因为功法的原因,她忘记了大半的情绪与所有的表情,总是像个精致的人偶,但即便如此,偶尔也会有些难以忘怀的心情。
公子净明白月玲珑的难过,也明白月玲珑为何如此。
只是父母子女一场,便是在如何陪伴,在如何呵护,最终也只能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却也是最难过的事情。
不知何时,走出了夜,黎明间里的新山峰间,是漫山的海棠树。
樊城的天气很暖,才将将离开樊城向西的路途更暖,漫山的海棠树也早已经开花,如同绚烂的粉海。
清晨风起,吹拂在少女的脸颊,扑面便是无数细碎的朝阳与柔粉花瓣。
公子净牵住了月玲珑的手,想要让她不再那么难过。
“虚海的火树银花应该又要开了,回头带你去看看?”
很多年前,他本就是陪伴月玲珑去看那稀世盛景,只是中途未尽归返,还带回来了那个少年。
而今,总该去看完当年未曾看过的美景。
“这是第多少个三十三年了?”
听到公子净的声音,月玲珑的眼眸间才舒缓了情绪,这又让她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旅途。
谁能想到只是一时兴起赏景,只是一刻无趣游山,只是一场巧合偶遇,便是一场数百年的因果。
那时,公子净也是这般牵着她的手,两人临至翠屏山脉的环江边,因眼前的一幕有些诧异。
就连她都轻呼出声。
“噫,有个泥孩子?”
……
……
初春的黎明里,她点了点头,牵手离开。
而后的朝阳将这处粉海映照的格外明亮,却再无人影。
只余,海棠花下,一树春风。
(卷三,犹似当年醉里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