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海平原与北境的交界处, 河流环绕的中心，有一方不大的岛屿，因为常年云雾环绕, 又无人管理, 被戏称为雾三角自由区，是黑市与佣兵最长出没的地方。

一间老旧的店铺内，歪七扭八地坐着一群衣着邋遢的雇佣兵。屋里嘈杂喧闹, 人声鼎沸，弥漫着熏人的劣质酒精味道。

店铺的墙壁潮湿污黄，生着些黑绿色的霉菌。上面贴着大大小小的任务纸页，有的还崭新, 有的则已经变得破旧。有些被撕掉了只留下一个残存的页脚, 标志着已经完成, 有些则在上面打了红叉, 标志着接任务的雇佣兵已经死去。

这里是佣兵的一个据点。不仅可以发布和领取任务，也可以登记和解散工会，店铺的老板就是据点的负责人, 一边管理据点, 一边卖酒赚钱，因为来往的雇佣兵多, 生意竟相当不错。

“老板, 这任务还挂着呢？”年轻的佣兵指着墙上红叉最多的任务问。

店老板随意抬头扫了一眼：“没完成, 就一直挂着呗。”

红叉最多的一个任务写着：杀掉晏青。价格高达一千紫骨币。甚至最后一个红叉画下的时间, 是到一年前。

晏青是五年前出现在这里的，没人知晓他的来历, 甚至连种族都不详——他总是穿一身黑袍, 盖住耳朵和尾巴。

大家只知道他是个稀有的男性雌兽人, 个子不高，说话的声音很和气，几乎从不出手。但没人敢因此轻视他。

晏青出现后成立了自己的佣兵组织——言吾，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壮大起来。那份刺杀他的任务，就是先前几个大势力在感觉到威胁后，共同设立的。

这些势力的人，其他的佣兵组织，接任务的团队先后去了十几拨，但无一例外地折在晏青手里。任务报酬被一次次抬高，但到最后，再高的价格也无法吸引人来尝试了，毕竟大家做任务是为了赚钱，而不是送死。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人推开，门口的位置，立着三个人，逆着光，看不清容貌。

一个坐在门口的醉汉不耐烦地抬头抱怨：“冷死了，谁呀，不知道……”

他说了一半，突然停顿下来，目光直直盯着门口的方向。他看到门口的三人衣服上绣着“言吾”的标志。其中站在边上的两人穿着劲装，中间一人穿着斗篷，只露出半张年轻的脸。

“晏青！”醉汉认出来人的身份，吓得酒都醒了，哆嗦着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的，您别生气。”

“噗。”晏青轻笑一声，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温和：“别紧张，我不吃人。”

他这样说着，可店里还是安静下来，四处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生怕吵到他，他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砍了。

毕竟雾三角没有法律，实力就是一切。普通佣兵的性命就命如草芥一般不值钱，生生死死，无人再意。

晏青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反应，他随意在店里扫视一圈，目光略过那些畏惧他的人，略过任务墙上画满红叉的只，最后落在店老板身上：“我要发一个任务。”

“您说。”老板到底是见过些世面，也知道言吾在佣兵组织中，是少有的极其讲规矩的一个了，你不主动惹他，他也从不滥杀无辜，所以并不像那些年轻佣兵那么畏惧。

不过言吾来发任务倒是稀奇，他们一般都自己就解决了。

“收集星河石，价格比黑市加两成，数量不限，时间是五天内。”

“嘶！”房间里吸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可真是大手笔，虽然只有五天，但数量不限，价格又比黑市高，那只怕能收几千颗。

只是星河石不是祭司用的么，言吾又没有祭司，收集这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是言吾又要扩张，连祭司都打算招徕了？

只有言吾的人知道，队长并非是要招募什么祭司，而是要给一个人准备礼物。

“你们不用送了，都回去，我去几天就回来。”五天后晏青站在渡口，与自己的队员分别。

“您真要一个人去北境？要不还是带几个人吧，听说北境人都好战，霜狼又是最能打的种族，您去了别被人欺负了去。”副队一脸担心地劝说。

“不会的。”晏青笑着转身上船：“走了。”

船行出码头，风掀开晏青头顶的兜帽，露出那张属于安晴的脸。自他离开北境已经五年，他终于过上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凭借在狩猎队学来的能力和出色的头脑，他成功在佣兵中闯出自己的天地。

离开北境这些年，他过得很开心，只是还时常会惦记起自己那个傻乎乎的便宜弟弟。近日听说前任大祭司退位，霜语要接任大祭司了，安晴终于忍不住，打算回去看看。至于那三千星河石，正是送给霜语继任大祭司的贺礼。

他只身来到月华城。近日这里刚下过雪，路面踩着嘎吱作响，空气凉得沁人心脾。

安晴循着记忆来到白塔前，这里正在庆祝新任大祭司上任，难得热闹。霜语一身白色礼服端立在台阶前，看上去成熟了许多，显得很庄重。

安晴径直上前：“恭喜你。”

“谢谢……哥？”霜语认出来人，瞪圆了眼睛，瞬间抹去了五年的时间差，看上去又像个小孩了，他似乎不敢相信，确认般问：“你回来了？”

安晴被这样盯着，难得有些不自在：“我来看你一眼，明天就回。礼物我让人直接送到白塔了。”

霜语一听安晴要走，眼里露出几分受伤的神色：“还要走啊，那……多待几天吗？”

“不了，还有事情。”安晴拒绝道。

“那你这五年过得好么？”霜语问。

安晴想到自己的佣兵团，嘴角扬起：“还不错。”

“那就好。”霜语又央求道：“晚上住我这里吧，就一个晚上，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好。”这次安晴没忍心拒绝。

他以为只是简单的住一晚，可他这回失算了，霜语因为太高兴了，闹着同他喝酒，结果没两杯就把自己喝醉了，抱着他嘟嘟囔囔说个没完。从小时候玩泥巴，一直讲到最近一次给自己写信。一口气讲了两个钟头。

安晴注意到，霜语讲的虽然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但没有一点不开心的过去，仿佛自己失忆前那些伤害他的事都不曾发生，自己和他真是一对关系融洽的兄弟一般。

安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五年，他听说了不少自己以前的事情。被父亲厌弃，嫉妒弟弟，背叛族人，还差点害死霜语。是个糊涂又可悲的人渣。安晴不明白，为什么经历了这些，霜语还依旧肯当他是哥哥。

“晏青。安晴，晏青。”喝醉的霜语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什么？”安晴的手重重抖了一下。

霜语：“晏青，就是安晴，就是你。”

“不是，你搞错了。”安晴否认。

“哼，就是你，这么明显，你当我发现不了么？你的佣兵组织叫言吾，言吾就是语，是我，对不对？”霜语很开心歪倒在安晴身上，手还在空中指指画画。

这波掉马猝不及防，安晴没想过霜语会关注一个北境之外的佣兵组织，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慌乱：“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晏青。那大概只是巧合吧。”

“骗人，我知道是你，我偷偷找过你，五次。”霜语伸出一只手，想安晴面前晃了晃，又露出委屈的表情：“你太难找了。”

“你找我？什么时候？”安晴意外道。他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吧，嘿嘿，因为我藏起来了。我扮成佣兵，酒店小厮，花店老板，药店学徒，放牛的老头。”霜语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五年，一年一次。我去给你送生日礼物。”

安晴想起来了，五年里，他每年都会在固定时间收到礼物，有时候是，一套衣服，有时候是一把机.弩。每件都很合他心意，但因为不知是谁送的，所以他都没用，放在仓库里。

他甚至不知道那天是他自己的生日。

安晴声音微涩：“怎么不告诉我？”

“嘘，不能告诉哥哥。”霜语却突然紧张起来，压低声音，还警惕地左顾右盼。

“为什么？”

“我不能打扰他的自由。知道他过得好，我知足了。”

“你不想他留下陪你么？”安晴问。

“想啊。”霜语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更想他幸福。哥哥以前过得太苦了，我想他以后每天都是开心的。”

“傻子。”安晴闭了闭眼睛不知道在说谁。

天空飘起细雪。一片片落在两人头顶，肩上，耳朵，尾巴。冰冰凉凉，又很快融化开。

“下雪啦。”喝醉和霜语兴奋地喊了一声，就往安晴背上趴：“哥哥背我回家。”

霜语此时个子已经比安晴高了半头，安晴被压低往前趔趄两步，身体的反应快于脑子化出兽形，把霜语背在背上。

他动作轻盈地跃上白塔，把霜语送回卧室，待要把他放到床上，却发现他已经趴在自己背上，睡得香甜。

第二天，霜语因为宿醉，起得有些晚了。他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房间，身上盖着，被子，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码头的船一般都早上出发，霜语以为安晴已经离开，没想到却在餐厅看见安晴坐在桌边悠闲地品茶。

“哥……”霜语先是一愣，随即习惯性地道起歉来：“对不起，我昨天太开心了，一不小心喝醉了，没给你添麻烦吧？”

“却实添了好多麻烦。”安晴打着哈欠说，眼底的青黑显示着昨晚他并没有休息好。

“啊？”这话让霜语无措起来，他昨天干了什么，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哥哥生气了吧？

看着霜语一副做错事的表情，安晴又忍不住升起一种想欺负人的恶意，用力捏了捏他脸，说：“所以我打算麻烦回来。把言吾的总部搬到月华城。你快去帮我上下打点一下，反正你现在都是大祭司了，这点麻烦应该很好解决吧？”

“言，言吾是什么？”霜语下意识地开始装傻。

“语，霜语的语。”安晴恶劣地笑起来：“昨天不是了解挺清楚的么？不是还每年都去给我送礼物么？怎么这会儿想起来装傻了，晚了，装傻也得给我干活。”

霜语脑袋嗡嗡作响，他昨天喝了那么多么？怎么连这件事都秃噜出来了：“哥你……你不用特地为我回来。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我去看你也只是想确定你过得好而已。”

“不欢迎我回来？”安晴挑了挑眉梢。

“没有，欢迎的。”霜语当然希望安晴回月华城，但……

“但我更想你自由的生活。不管你在哪，知道你过的好，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安晴向前倾了倾身体，朝霜语这边凑近：“可我觉得不够，我弟弟都是大祭司了，我干嘛还那么努力，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偏就要待在月华城，麻烦你。”

霜语眼里有些不解，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安晴的真心话，安晴要是真有这样的心思，当初也不会只身前往雾三角，建立一个偌大的雇佣兵组织，成为雇佣兵里传说一样的人物。

霜语只是不明白，他索性把话挑明了问：“我是希望哥哥留下没错，可我并不希望哥哥这样委屈自己。哥哥不是最想要自由的么？为什么现在却放弃了，是为了我么？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接受。”

“谁说我回来就没有自由了？”安晴靠在桌案上，神色因为困倦显得越发慵懒：“随心所欲就是我的自由。以前我想出去闯荡一番是自由，现在我想留在家里陪弟弟，也是自由。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怎么会委屈？”

“是这样么？”霜语站起身来，心里升起难以名状地巨大的欢喜。原来安晴心里也会想要为自己留下来吗？不是亏欠，不是补偿，不是约束。而是发自内心地，想留下来，为了自己。

“主要还是不想努力了。”安晴又回归不正经的模样：“你不知道经营一个佣兵组织多累，起早贪黑干活就算了，关键是别人还以为我没背景，又看我是个雌性，就可劲想欺负我。杀我的任务被来回领了十几次。我上厕所都要小心茅坑里突然冒出刺客。”

“现在我摊牌了，不装了，我就是北境大祭司的哥哥。以后谁敢得罪我，就是得罪你，得罪北境。霜狼可是号称大陆最能打的种族，看他们以后还有谁敢对我动手。”

霜语配合地点头，一本正经道：“对，有本大祭司在，没有人能欺负我的哥哥。”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阳光洒在街道和屋顶上，照着昨夜街道上的碎雪，和房檐上整齐的冰挂，给寒冷的北地镀上一层暖色，天地间一片晶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