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一家纸扎店买了上坟要用的东西,随后就坐上了车,直奔埋着我爷爷的墓园而去。
我爷爷是去年走的,寿终正寝,用他的话来说,算是喜丧。
但我真的一点都喜不起来。
在他去世之前就特地嘱咐了我,让我别搞那些虚的,用不着办什么葬礼,简单的给他停灵七天之后,直接让他入土就成。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亲戚,办了葬礼也没多少人来,何必搞那种尴尬的事儿呢?
更何况……
“没人来你不就亏了么!”我爷爷在去世前,一本正经的跟我说:“收不着红包,你办个屁的葬礼啊,亏不死你!”
我爷爷就是这么一个实在的人,当然,也能说他是心太大了,什么都想放在心上,对于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更是嗤之以鼻。
葬礼,对他来说就是个虚的东西,与其花钱办这事,还不如给自己孙子省点生活费。
但到了最后我也没听他的话,还是给他置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
那天确实没有任何一个亲戚来,只有那些住在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过来了,在绕着棺材走的时候,他们一边看我爷爷的遗体,就一边惋惜。
哎,这老头子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想到这些过去的事儿,我忍不住乐了起来,靠着车窗,一脸的傻笑。
我爷爷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经常去院子里跟一些老头老太太们说书。
在说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时,时不时的贫贫嘴,经常能把这些上了年纪的观众们逗得乐不可支。
真的,他说书就跟说相声似的,里面还有不少三俗的段子,有时候兴致一来,还得搞几句烘托气氛的脏话进去。
要是单田芳老师知道我爷爷是带着脏话说书的,估计他都能气个半死。
就拿他说的三国来举个例子吧。
“哎我操,各位,你们是不知道啊,当初刘备这孙子混得差的时候,是以卖草鞋为生。”我爷爷给人说书的时候,肢体语言特别丰富,一边说一边现场表演。
“有一天他口渴了,正巧路过一个大红脸的摊子,看见那人卖枣,刘备也不客气,上去就抓一个塞嘴里,还给那人解释,我尝尝甜不,你们说这孙子是得多不要脸啊,跟那刘邦似的,所以说,成流氓者得天下,说起刘邦,那就得……”
在他说完这一段的时候,台下有老头子忍不住提醒他了:“你跑题了!这他娘的是三国!”
由此可见,我爷爷不光是在生活中跟我一样不着调,连在说书的时候,当着那些观众的面也不怎么着调。
虽然那些老头老太太都是抱着免费听相声的心思过来的,可我爷爷也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沾沾自喜引以为荣。
老子也有这么多听众,这还不够牛逼么?
据他自己说,他这辈子的光辉时刻,就是在咱们那片社区里搞老年文化活动的时候了。
“长山,你这小嘎嘣豆子是不知道啊,那场面,老子我醒木一拍,嘴还没张开,下面那叫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是人山人海啊,天知道有多少老太太看上我了,隔壁街的王老头儿不就因为这事跟我结仇了么。”
我爷爷在住院的时候,紧紧的拽着我的手,说起这些话来,他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灿烂,老脸微红,仿佛是在述说自己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
当时我真是庆幸啊,还好王老头儿没在病房里,要不然他听见了这一番话,非得找我爷爷玩命不可!
可能也是因为我爷爷的性格比较“活泼”,属于那种老顽童的性子,被他带到这么大,我没学会
别的,就只学会了他的特长,贫嘴。
用他的话来说,能把别人逗笑,是一门本事,能把自己逗得每天都乐呵呵的,活得比谁都轻松,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直到那天。
我在上课的时候,接到了我爷爷打来的电话。
“长山,你来医院的时候记住带点酒过来,好几天没喝了,我馋得慌。”
当时我还有些惊讶,心说这老头子是真不把医院的话当回事了啊,身子骨都差成这样了还喝?真不怕把自个儿喝到地府去?
刚挂电话不久,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是那个照看我爷爷的护士给我打的。
“你爷爷要不行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直接从教室里冲了出去,打了个出租车,直奔市医院。
我这辈子都没那么惊慌失措过。
等我赶到医院外面,我忽然想起了我爷爷的那条短信,急匆匆的跑到了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瓶二锅头。
这酒虽然便宜,不上档次,但这是我爷爷最爱喝的酒。
也许老天爷真是长眼了,当我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我爷爷还很好。
他气若游丝的躺在病床上,正看着天花板发呆。
见我来了,我爷爷笑了笑,冲着我招了招手。
“时候要到了。”爷爷对我说。
“嗯,我知道。”我笑着点点头。
我爷爷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来,咱爷孙俩再喝一顿。”
“好。”我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护士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我们,没说话,表情里满是同情,可能她也知道,这是我爷爷最后想做的事儿了。
因为我没带杯子来,这一次我跟我爷爷都是对着瓶子吹。
“小嘎嘣豆子,我这叫喜丧,懂么?”爷爷喝了一口白酒,笑了起来。
“我懂。”我点点头,也喝了一口酒。
“那你就不能哭,你得笑。”我爷爷似乎是有些生气了,把酒瓶子往床头柜上一放,没好气的骂着:“你小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大老爷们什么事都能做,但就是不能哭,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
“你明白你还哭?”我爷爷一皱眉。
“哎我操,我没哭啊!”我哈哈大笑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老头子,你看错了吧,我是在笑啊。”
我爷爷看着我,愣了好一会,没再说什么,吃力的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
“就这一次。”我爷爷笑道。
这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了我爷爷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这辈子哭过几次?仔细想想,也就那么两三次吧?
打我记事以来,我只要一哭,我爷爷就得吼一句:“不许哭!”
把我眼泪吓回去之后,我爷爷就会告诉我,他陪不了我一辈子,我无父无母,必须得学会坚强。
哭了一会儿,我擦了擦眼泪,坐了回去。
我爷爷时间不多了,再不跟他聊聊,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你小子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我爷爷幸灾乐祸的笑着,眼里一点都没有那种临走之前的沉重:“平常就顾着玩游戏,都不跟老子多聊聊,现在是不是特后悔啊?”
听见这话,我眼泪又要出来了,看着满脸笑容的爷爷,只感觉钻心的疼。
说起来也真是挺讽刺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真正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是自己亲人离开自己的时候,许多事都已经挽回不了了。
“我也不跟说那些废话了,时间不多了。”我爷爷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起来,手也轻轻的哆嗦着:“下半辈子我管不了你,也没人能帮你,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那点房租能养活你,犯不着为了钱去操心。”
我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飞黄腾达家财万贯都是狗屁,只要你能过上你想过的日子,那就够了。”爷爷笑着:“你小子就是懒,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收房租的活儿,倒也挺适合你的……”
我没有再插嘴,安安静静的听着我爷爷说着。
“你这辈子苦啊,没爹没妈,就靠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带你到大……”爷爷苦笑着说:“下半辈子也没啥亲人能陪你,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既然你不放心,那你可以不走吗?”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爷爷很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你跟老子扯犊子呢?说不走就不走?那我刚买的骨灰盒不就白买了么!”
说完这话,我爷爷跟我对视了一眼,看了看对方,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子现在兴致来了,听我给你来一段评书,这段评书啊,说的是老子当年的故事。”我爷爷兴致勃勃的说着,用手在床沿轻轻敲了敲,似乎是在拍着不存在的醒木。
“好,我听着呢!”
我忍着眼泪,见我爷爷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感觉自己的心都悬了起来。
“哎我操……这故事得从哪儿说起啊……他娘的又忘词儿了……”爷爷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了,手放在被子上,不停的颤抖着:“还是先给你来一段定场诗吧……”
“说的是……”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
我以为是我爷爷忘词儿了,等了半天,最后一句他硬是没说出来,害得我还催了几句。
这时候,护士走过来,低声对我说。
“他走了。”
我爷爷不喜欢我哭,我知道,我也做到了。
从他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再哭过。
哪怕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在火化炉里被烧得面目全非,我也没掉一滴眼泪。
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
若无其事的笑出来,比当着众人的面掉眼泪,更需要勇气。
坚强这两个字,真的很残酷,真的。
回忆着这些历历在目的事,恍惚之间,我已经到了墓园的大门外。
提着两袋子祭品,我顺着山路,慢慢爬到了半山腰,很快就见到了埋着我爷爷的那座孤坟。
但奇怪的是,往日里冷冷清清的坟前,现在却站着一个人。
他拿着贡香,给我爷爷拜了拜,便坐在了墓碑前面。
我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我爷爷的哪个朋友来了,等我走过去一看才发现,这个人有点面生,是个老人。
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老爷子,您是我爷爷的朋友?”我问道。
“算是吧……”那老人笑了笑:“你就是长山吧?”
我点点头,跟他客套了一句:“老爷子,您贵姓啊?我原来都没见过您呢。”
“我姓左。”老人说道,看着我的目光很慈祥,笑容有些发苦:“你跟你父亲还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