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这无星无月唯有一道伤痕的天空对邓肯造成的冲击甚至远胜过那一轮被符文圆环禁锢起来的“太阳”。
因为不管再异常的太阳,它也只照耀着邓肯脚下的天地,而在邓肯作为地球人的认知中,所谓“太阳”,无非是亿万天体中的一个罢了。
所有的扭曲异象,都局限在阳光照耀之下,阳光之外的天空中,还可以有蕴含着无穷可能的群星——虽然对于一个被困于重力的生灵而言,这阳光照耀之下就相当于整个世界,但起码,这样的话邓肯还能理解并接受这异象的规模。
然而此刻的夜空中,邓肯却没有看到任何可以被称作“星辰”的天体,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遥远的星河。
有的只是一道撕裂的伤痕,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光影姿态覆盖在苍穹之上,向外不断逸散着苍白的光雾。
整个无垠海都笼罩在这苍白如雪的夜色中。
比太阳更远的地方,是遥远的虚无,以及更大的异象。
邓肯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天空,无数的疑问与猜想却在他脑海中盘旋着。
其他星球在什么地方?是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么?还是说……自己脚下的世界是一个位于宇宙真空地带的天体,它与其他星辰的距离过于遥远,以至于这里的夜空是漆黑无星的?那横亘天穹的苍白伤痕又是什么?是一道撕裂的空间缝隙?是一个可以触碰的天体结构?亦或者仅仅是一个幻象,漂浮在这险恶的无垠海上空?
“船长?”
终于有一个声音将邓肯从静默中唤醒,人偶爱丽丝有点紧张地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幽灵船长,她看到对方的脸色突然变得比之前还要阴沉严肃,这把她吓住了:“您没事吧?难道是天象要变了?有大风暴么?我曾听箱子外的海员说过这个……”
“……什么也没有。”
邓肯轻声说道,随后突然从天空收回了视线,一脸平澹地看着爱丽丝,好像是回答,又好像说给自己似的重复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那我们……”
邓肯迈步向前走去,表情平静的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走吧,我带你去船舱——你以后也可以在那里洗漱,如果你需要洗漱的话。”
这个世界再一次向异邦人展示了它的诡异怪诞,而这种诡异怪诞似乎还远远没有尽头。
邓肯已经意识到,不知道还有多少令人惊愕的异象在未来等着自己,每一次都大惊小怪的话,他这辈子恐怕就只剩下大惊小怪了。
如果说过去几十年在地球上的人生经历让他积累了什么经验,那有一条是如今最有用的:
如果一个问题确实地存在着,那就想办法去解,问题不会因为自己的否认而自行消失,就如眼前这怪诞的天空不会因为他的质疑而变成繁星灿烂的样子。
这个世界呈现出这般姿态一定有它的道理,万事万物既然能存在于这里,那这就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再荒诞、再古怪的现象,也是客观事实上的存在——自己一时间无法理解,那是自己的问题,不是世界的问题。
作为失乡号如今的船长,邓肯觉得自己可能会有很长时间来慢慢去了解这个世界。
爱丽丝不知道这一路上船长的沉默是因为什么,她只知道邓肯身边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有些压抑,但在抵达目标船舱之后,这种压抑的感觉却又突然消失了。
邓肯带着人偶小姐来到了可以洗澡的地方,这是给上层海员准备的浴室——对于一艘古典的风帆海船来说,这种浴室算是某种“奢侈”设施,正常情况下这种设施肯定不是给普通水手准备的。
古老时代的风帆船只在远洋航行的时候其生存条件其实相当恶劣,有限的澹水、腐败的食物、糟糕的医疗以及长期航行带来的心理问题困扰着每一个挑战大海的探险者,在地球上,这其中的许多问题甚至到了工业时代前期都未能完全解决。
据邓肯所知,地球上早期的风帆远洋船只上甚至没有给普通船员准备的厕所,一般水手的个人问题通常都是在朝向大海的格栅板上解决(这个过程还要注意风向),洗澡更是个艰难的问题——用备用帆充当澡盆、用海水冲洗身体是许多不讲究的水手们的解决之道,而更多的风帆时代海员干脆就选择数周甚至数月不洗澡。
毕竟,和坏血症、鼠疫以及巨大精神压力导致的群体癔症比起来,一点点卫生问题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但不知是不是讽刺,在一艘人人畏惧的幽灵船上,这些糟糕的生存问题反而得到了解决。
失乡号上的澹水舱会自行补充,放在仓库中的食物毫无腐败的迹象,幽灵船长不会生病,爱丽丝的颈椎问题也不是航海原因导致的。
除了跟山羊头相处的时候经常感到血压上升之外,这艘船其实还挺宜居的……
“澡盆旁边的管道通往澹水舱,直接取水就行了,澡盆的塞子挂在那边,别弄丢——目前条件有限,船上不供应热水,但你应该不介意这个。”
邓肯向爱丽丝介绍着船舱里的设施,这些平平无奇的经验却都是他在过去好些天里探索的成果。
“能冲洗一下身体就行了,关节进了盐水实在不太舒服,”爱丽丝倒是一点都不挑剔,她略带好奇与兴奋地看着船舱中的各种东西,一边听着邓肯的介绍一边点头说着,“我只是个人偶,对热水澡没什么追求的。”
邓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表情又有点怪异,他看了爱丽丝一眼,语气略显犹豫:“说起来,你知道怎么洗澡么?你有这种……‘生活经验’么?”
爱丽丝还真呆了一下,然后一边思索一边很认真地说着:“应该……行吧?就是把关节拆下来冲洗冲洗,洗完了装回去……”
邓肯:“……?”
他看着爱丽丝,爱丽丝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你考虑过都拆下来之后怎么靠自己装回去么?”邓肯知道自己这随口一问真提醒对了,眼前这个从来没离开过箱子的人偶是真的没这方面经验,“我可没办法帮你。”
爱丽丝:“……好像也是啊。”
“而且我非常不建议你经常拆卸自己的关节,”邓肯又语重心长地提醒着,“哪怕你的身体结构允许这么做。”
爱丽丝有点困惑:“为什么?”
“拆多了容易掉,”邓肯终于无奈起来,他之前可完全没想到跟一个诅咒人偶待在一条船上竟然还会有这么多“细节问题”,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面从来没提过这个,“我可不希望某天你走在甲板上突然就当着我的面散了一地,船上可没有人懂得怎么维护人偶的关节。”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颈椎问题已经够严重了。”
爱丽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一缩脖子:“啊,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我想到该怎么做了……”
“最好如此,”邓肯说着,又有点不放心地看了这个生活经验不怎么够用的人偶一眼,这才准备转身离开,“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别搞出太大的麻烦。”
“好的船长,谢谢船长,”爱丽丝愉快地说着,但就在邓肯即将走出船舱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了,“啊对了,船长……”
邓肯停了下来,微微侧头:“还有什么事?”
“船长……我突然觉得你好像也没那么可怕的啊,”爱丽丝看着邓肯的背影,认真斟酌了一下词句,“那个山羊头说你是无垠海上最可怕的船长,是所有航线上最不可捉摸的灾祸,但……”
“但是什么?”
“但我看你好像挺好说话的,还有点像个爱操心的家长……”
邓肯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两秒后突然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的家人的概念……你有家人么?”
爱丽丝顿时迟疑了一下,慢慢摇着头:“好像没有。”
“那就不要谈论什么家长的话题了,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我会安排好你在这艘船上的生活。”
“哦,好的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