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共这一副顶礼膜拜的模样,让李泰大感莫名其妙,难道我这穿越者生来具有的王者之气,终于掩饰不住了?
不待他开口发问,刘共又换上了一副愁苦懊恼的神情:“早前华州市内初见,某的确暗藏沽利之心。送货上门,索价不低。但当时邙山新败,百货涨价……”
“当时买卖,资货早已经两清,刘三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泰当然知道那次买卖的确被宰了肥羊,但时过境迁,他也已经宰了刘共一把,便有些不理解这家伙怎么又旧事重提。
刘共哭丧着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李泰面前:“前所交恶,罪在刘三,只求郎君宽大为怀,不要再一罪数惩!只要郎君肯豁达放过,刘三愿为奴为使!”
“一罪数惩?”
李泰听到这话,更加的莫名其妙。
“前者高价赎买胡麻货单,本意秋后用功,能够补回上半年的亏空。却不想、却不想陇边清水氐胡入迁华州,那些胡酋渠帅迁居内州,患无资业可立,唯以油膏滥售市里,使今油料时价倍跌……”
刘共趴在地上、面朝黄土,一脸懊恼悔恨的说道。
李泰听他一番诉苦,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邙山之战后,有随军作战的陇边清水氐酋见西魏战败,便逃窜归乡,举兵叛乱。
这场叛乱声势闹得还不小,以至于大行台宇文泰原本还想以若干惠代替独孤信为秦州刺史、但为了维持区域稳定和平叛顺利,不得已放弃这一想法,继续以独孤信为秦州刺史、陇右大都督前往平叛。
独孤信入境数月,都没有击溃叛军,以至于大行台宇文泰都动念要前往亲征。最终还是以丞相府属官、出身天水赵氏的赵昶前往招抚,相继收降了叛军。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多月前,有鉴于清水氐胡势大易躁,大行台便下令将重新归附的清水氐胡几十部落酋帅内迁华州安置。
这些氐胡入境之后,生产资料全无,只能当市售卖所积攒的畜牧物产来换取必要的生活物资。
正逢华州油膏时价正好,动物膏脂自然成了这些氐胡售卖的主要商品,原本仍然长势看好的油膏时价顿时便被打落下来。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也不免哑然失笑,这件事他真是不清楚,就算几次跟贺拔胜和若干惠见面,他们对于若干惠不去秦州的原因也不作深谈。
李泰之前之所以套现离场,一则是因为所用本金本就不是他的,二则也是不想表现的过于贪婪、咄咄逼人,还是想跟乡户们缓和一下关系,所以才加价几成、让他们赎买秋后货单,给他们喝口汤的机会。
但谁又能想到,远在陇右的一场氐胡叛乱被平复下来,竟然直接影响到华州这里大户囤油造市的计划呢?这一口汤非但不香甜,反而呛的人鼻子里冒泡。
但见刘共这副模样,显然不这么想。
关键他入场离场的时机也实在是太巧妙了,趁着乡户们无所察觉高价收买,等到行情被托起来又高价套现,套现不久行情便又急转直下。
别说刘共不相信这是巧合,就连李泰自己想想都觉得他跟大行台应该得有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这配合打的实在有点巧妙。
“亏蚀得很惨吗?”
李泰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弯腰望着刘共不失关切的问道。
刘共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苦:“家中账目已经不许我再沾手,亏蚀多少我也不知,想来应是……唉,亲长们只勒令我前来请罪,若郎君不肯原谅,刘三恐怕就要无家可归……”
听这家伙说得这样凄惨,李泰本该觉得可怜,但也实在同情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大概在刘家人看来,刘共这个家伙真是一个十足的灾星,他们家居南白水县,若非那时刘共在华州市场上主动招徕买卖,大概根本就没有认识李泰的机会。
“你家既然常操贾业,自当明白盈亏无常,见利则喜,见蚀则怨。唯勤于事者见责,这实在没道理!”
李泰也懒得解释这是一个巧合,只是随口说道。
“谁说不是呢?若非宗亲托付、家计相催,谁又愿意抛下妻儿、奔波在外?往年见利,也只道尽责。亏资蚀货,便要怨我无能……”
刘共听到这话,眼泪险些都要流下来。
他之前从李泰这里高价赎买回货单后,便又匆匆去了渭北。那里侨置许多河北人士,刘共想去寻访一下李泰所说的河北压油新法。
压油法还没打听出个眉目,家人便传讯道是不必了,等他回到家里,一家人都是冷脸以对,没有人慰问他是否辛苦,所闻尽是抱怨之声,责怪他连连失策。
“过往交易,都是买卖自愿,谈不上罪谁恕谁。刘三你精明勤恳,我是知道的。既然你家不再急于压油作业,愿不愿先到我户里来代劳几桩事务?”
刘共听到这话,顿时不假思索的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幸得郎君赏识,仆一定尽心尽力!”
如今的他,既因家人凉薄态度而有些心冷,又被李泰几番玩弄的心有余季。而且如果有的选,谁又愿意只做一个下流的商贾?
“既如此,那就收起这幅颓态、振奋起来,接下来我就有事务安排给你。眼下田野谷料已经在收,你先引领部曲往乡户诸家将此前约定的谷料收买上来。”
李泰身上还有与县衙约定的近万石粮食的债务,这件事自然越早解决越好。
之前乡户诸家赎买芝麻货单,李泰也搭配着跟他们签订了一些粮食买卖合同。有的人家直接现资买回货单,有的则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布帛,李泰也同意让他们以谷物抵账。
再加上之前单从史家一户就搞来三千石的粮食,偿还县衙的债务已经是绰绰有余。
“明白、明白,仆常勤走乡里,人事物情都有精通,最迟九月中旬便让谷料尽数归仓!”
对于这第一个任务,刘共也是极为重视,拍着胸口保证道。
李泰最看重的便是刘共耳目精明,见他斗志昂扬,便又吩咐道:“收买谷料之余,你再走访左近寺庙,访买一批物美价廉的墨料,多多益善。”
刘共虽不明白收买墨料做什么,但也并不多问,一并点头应承下来。
招揽了刘共、将事情略作安排,李泰才终于有时间回到庄园自己的居舍歇一口气,刚刚坐定、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整天的奔波,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
他刚吩咐仆员去作餐,抬眼便见到一身戎服周长明和李去疾从门外走进来,便笑语道:“你们两个口福不浅,我刚吩咐厨下蒸一尾豆豉肥鱼,你们就来了。乡团聚整事情做好了?”
两人闻言后便点点头,李去疾入前回答道:“郡中诸乡团士籍已经点册完毕,计兵一千六百三十四人,分五都督领,秋收之后,便可赴防集训。”
北魏末年为了平定四方不断兴起的叛乱,放开了对民间私曲武装的管束,募兵三千可授别将。
等到东西分家、后三国时期,统兵兵长的名号便越发的泛滥。都督、帅都督这样的加衔职号,彼此之间权力大小也有着极大的差距。
比如崔訦同样有着帅都督的加衔,但周长明这个帅都督显然是不具备京兆尹那样的权柄,仅仅只有调度武乡郡内乡团的权力。
即便如此,周长明从一个戍主骤然被提拔到帅都督,能力和经验也都远远不足。
因此李泰便把李去疾这个能力最优秀的亲信借给周长明,帮助他进行乡团的整编和管理,另有几名精悍部曲,同样在郡乡团中担任骨干。
一千六百多名乡兵,虽然比不上那些北镇大军头的部曲数量,但却都是精壮乡兵,这还仅仅只是一郡之地第一次的整编。
经历过邙山之战的惨败,北镇军头里也罕有能够一下子拉出这么多私曲精兵的,可见未来关陇豪强在政治和军事上全面取代北镇军头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李泰示意两人入座,又望着周长明笑语道:“几名下属都督,能不能恭谨事上?”
“我本乡里下戍,哪有威望统合这么多群众。幸在郎君借势借力,又有史恭这个极好样板,诸都督也都能听从军令,不敢质疑。”
周长明咧嘴一笑,想起史恭那毕恭毕敬的模样,越发佩服李泰整治乡豪的手段。往年虽然同居乡里,他也不算是卑下乡人,但彼此乡势差距悬殊,史恭对他也少有正眼看待,哪有如今牵辔扶鞍的恭敬。
有了这样一个榜样,其他乡豪都督纵使不乐周长明位居其上,也都不敢直白的表露出来。
“这就好,眼下势位还谈不上稳固,今秋大阅是一个关键时期。诸赏格都督若不能统御有术,大阅之后便会直接裁汰一批。”
这消息是李泰从若干惠口中得知,一则宇文泰需要的终究还是统御有方的合格将领,二则也要照顾北镇老人的情绪,因此对关陇豪强的整编采取的是一拉一打的节奏。
周长明听到这话,也不免紧张起来:“但今乡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集训参阅的资粮不足,恐怕会影响到大阅中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