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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开元二十四年的春节,李隆基又大搞“清理天下逃户”,敕书上说:
天下的逃亡户,准许在今年内向官府自首,如果还有产业,令返回原籍,如果没有家产,待另行安置。过期不自首者,就要派专使搜寻,分配到各地军队中服役。
堪称大唐的“严打”运动。
天子坐镇洛阳,封丘可以说在天子的眼皮底下,面对上面分摊的强制性指标,陈兼忙得脚不点地,大过年的都仍然带人深入农村,进行户籍调研的基层工作。
总之,陈兼从开元二十三年开始担任封丘县丞,偏偏那两年天子一直在东都,干活累不说,总感觉上面有一双眼睛盯着你,于是他与拥有相同经历的柳察躬一见如故,互相大吐苦水,两个男人忽然依靠取暖的同时,也就定下了儿女的亲事。
所以李隆基来东都的蝴蝶效应就是陈成有了自己的小媳妇。
在东都折腾了三年之后,李隆基终于在开元二十四年的十月初二离开洛阳,十月二十一回到了长安。
陈兼和柳察躬这对亲家没有了天子的虎视眈眈、各种选秀、各种运动,可以说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开元二十五年的除夕,缺席阖家团聚的却成了陈成自己了。
是的,大唐老百姓没有春晚可以看——
但是宫里有啊!
宫里没有赵本山,但有李龟年啊!
各种演艺明星,那数量多了去了!
在这一天,李隆基会组织大型宴会,召集大臣以及贵族们一起守岁,颍川神童陈成作为这一时期爆红的“文学弄臣”,自然不会缺席。
在大唐的“春晚”中,会有数千男女为观众们表演“傩舞”——
这本来是用以驱鬼消灾的巫舞,慢慢地演变成一种大型祈福舞蹈,它的阵仗很大,还设有许多巨大的蜡烛,能将整个宫城都照的像白天一样。
其气势完全可以和隔壁曹县的大型广播操“阿里郎”相媲美。
事实上,他们的祖先新罗,连带当时一同参加宴会的来自大食、日本的使者见此场景,都惊叹这完全是“整个世界最绚丽的景象”了。
外宾诚心诚意的马屁一来,李隆基自然笑口常开,作为文学弄臣的陈成就可以写各种“奉和圣制”的“臣苌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了。(这两句陈成是从《西游记》第八十一回上抄袭来的,貌似与王维老师《大同殿柱产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神光照殿百官共睹圣恩便赐宴乐敢书即事》的最后两句“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如出一辙,两人“撞车”之后,大家为这师徒俩到底谁剽窃谁还莫衷一是。不过皇帝嘛,圣君嘛,天子嘛,别的不说,山呼万岁,磕头,就对了!)
在这个能持续整夜的活动中,与皇帝一同守岁除了能品尝精致的食物和欣赏歌舞之外,还能得到大唐天子的春节送温暖。
陈成在“臣苌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之后,就收到了龙颜大悦的李隆基亲自发放的“压岁钱”,武惠妃再给,就是两份了。
两份压岁钱还不算什么,最厉害的是有人被“发”了“老婆”。
天子兴致颇高时就会细心地关注他的臣子们的日常生活,解决日常难题之类的。
你说缺钱就给钱,缺觉就给你送枕头,缺爱?给你一个老婆不就行了!
在最滑稽的中宗朝,御史大夫窦怀贞丧妻多年,有一年他有幸陪中宗守岁,就被中宗关照了一下丧妻单身问题。
中宗思量片刻,一下子就想到一个合适人选!
朕的奶妈王氏,也正单着呢!这不是巧了嘛,现在就为你二人赐婚!
大年夜,就在这当场就给他两个办了婚礼!
就这样窦大人成功的晋级中宗的“奶爸”。当时乳母的丈夫被称为阿赩,窦怀贞此后每次写奏疏都落款“皇后阿赩”,人们讥讽就说他是“国赩”,但也有官方的美名,叫“国冲”。这个“冲”字就莫名其妙,难道中宗是想鼓励自己的“奶义父”和“奶妈”无需顾忌彼此身份与年龄,男生女生向前冲?(当然啰,当了皇帝的奶义父,也不是说从此就高枕无忧了,窦怀贞先生也是拜相封公之人,但是当今天子李隆基杀起老臣毫不留情面,先天政变、太平公主集团倒台之后,同党窦奶爸就畏罪自杀了。)
在宫里过年当然热闹非凡,陈成现在说起来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资历”,但是在当时来说,他宁愿在家里安安心心地过年,“父母谈家事,儿童索岁钱”。
因为作为文学侍从,宫里过年本质上还是一种“加班”啊!
在那种场合犯错就更要命,假如“商女不知亡国恨”是那夜写的,他恐怕已经当着日本、新罗、大食国使者的面,被乱棍打出去了。
不要以为过年只要吃好玩好就行,从皇帝到官员甚至比平时还要繁忙,彻夜守岁后,皇帝初一就要接受百官的朝贺以及接待各国的使节,然后还会举行“大陈设”,就是展示大唐的礼乐国宝——“大陈设”倒是与“小陈”没啥关系,但是外宾们看到诸如扬州郑家进贡的“中宗人马方丈镜”的时候(假如这面大铜镜还没被熔化的话),假如外宾们问“これは何ですか”“?????????”(这是什么?)的时候,陈成就可以展示自己的高超外语水平,告诉他们“This is a mirror”了。(外宾: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一面镜子!问题是:这镜子为毛这么大?)
三省六部哪个都不能闲着,因为“大陈设”是一场极其繁碌的大型仪式,由丞相主持整个仪式,颂念贺表,接着再由门下省的官员汇报各地的情况,户部尚书负责报告各地的贡品,礼部尚书负责汇总各国情况,为了这个典礼,皇帝要始终端坐在宝座上,官员们就更不用说了。
陈成那次主持仪式的还是张九龄,现在恐怕已经换成李林甫了吧。
张相公学贯古今,博闻强识,念念贺表肯定难不倒他。但李林甫就不好讲了,这几年陈成一直期待李林甫在“大陈设”时,当着外宾的面念错词,犯他“杕(dì)杜”那样的错谬,这样李隆基不高兴就会罢免他的职位,重新启用类似张九龄那样的贤臣(最后直接启用小陈我,老中青无缝衔接),这样开元盛世就能多延续几年了。
可气人的地方就在于,同样是犯错,奸臣做了屁事没有,贤臣做了就立马滚蛋出局了——
就好像从来没听说李林甫因为念错字下台,而小陈我却因为念错诗而被抄家。
曾任宣宗朝宰相的大书法家柳公权,也负责主持过新年朝会,到了念贺表时头昏脑胀,把“和武光孝”误称“光武和孝”——过完年上朝第一天就被御史们给弹劾了,柳丞相气的大病一场,险些气死了,还被罚了第一季度的俸禄也奖金。可见“双重标准”的可恶。
陈成暗暗发誓:等老子当了宰相,就要制定制度——
管你什么人,谁念错字,谁罚钱!大家的标准都一样!
不能只罚老子不罚你!
这样一来,如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这样的文盲之流就没办法与小陈我这样的才华横溢之人相竞争了。(李白杜甫王维老师王昌龄大叔:你说谁才华横溢?)
开二十五年之后的每个新年,为毛不与家人一起过,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往事不堪回首!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曾经与你有的梦,
今后要向谁诉说!(姜育恒《再回首》)
陈成回顾这“三年又三年”的经历,愈发怀念在他成为“颍川神童”,装傻充愣的“伪装童年”时代。
那时候多好啊,我真特么后悔长大,后悔出名。
做人难,做男人难,做著名男人,难上加难!
即便不说陈成这么多年的坎坷经历,光是从他这首五言律诗本身来看,很能感染人心。
守岁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重要事件,对于始安七少这样的小朋友来说,就更加看重。
即便是肩负生活重担的成年人,忙碌了一年,终于全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心平气和地过一个祥和的年,何尝不是一大幸事!
无论多少年过去,回想起来,总能唤醒心底里的美好!
而陈成这种“欧亨利”式的处理方法,前面七句全用来渲染昔日的美好,最后一句却忽然峰回路转,回到冰凉的现实,给人的冲击的确不小,又感觉很新颖。
七少也在想——
梦见哥哥是不是借鉴了路师兄的创作形式呢?
因为路师兄的诗,前面几句全部写对旅途的想象,“月照一帆久,秋随双桨生”,这场水路归途还没有开始,可是大家已经能感受到,随着时间推移,旅途的疲惫——
可是到了最后一句“隔县已相迎”也是斗转星移,峰回路转。
始安城就像父母一样迎接着游子的归来,甚至真正的父母就站在城楼上迎接着游子的归来!
对旅途的疲惫、思乡的萧索,是不是一瞬间就悄然冰释,化为喜悦了?
果然啊!
成功的诗作,都有共通之处!
梦见哥哥能转瞬间学会路师兄的看家本领,真是天赋异禀,巧妙非凡!
这就是我们与他之间的差距吧!
始安七少感慨不已,自叹弗如!
陈成完全没想到这几个小鬼竟然怀疑他致敬路承允,我从头到尾一直想的都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老美生活的百科全书”欧·亨利好不好!
其实,如果我要把“欧亨利式的意外结局”推到极致的话,不应该写“不见又三年”,而是直接写“一世见无缘”——
终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再见到了!
这样,你们肯定都会倍加惊恐,说到底怎么了?
想和家人过个年都做不到?
是父母双亡了吗?
还是你是圣人严加通缉、严打的“逃户”,抑或是手上有血案,导致你有家归不得,有年过不得?
这时候我就一脸平静地对你们说:哪有的诗!
你们看我老老实实人畜无害的,怎么也不会手上有命案啊!
想多了!
我只是“阴谋反唐,复兴陈朝”,被朝廷列位头号反贼而已!你们不用多想——
要是这么说,肯定很惊悚!在场所有人的表情也格外精彩!哈哈哈哈!
当然咯,陈成也不是傻瓜,虽然这是真的,但他肯定打死不认的。别人问为何“一世见无缘”,他就说“庭有梅花树,吾祖父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啊不,祖父死后,‘梅花树亦死’,人树俱亡,你们说惨不惨?
再没有‘朱窗梅动影’,再没有人给发压岁钱——因为给你发压岁钱的那个人,已经长眠于地下!
这么一说的话,“物非人也非”,诗歌的悲怆程度恐怕已经超过钟矩悼念亡母的诗了!
而技巧又能与路承允等量齐观!
这一轮,我不稳赢?
但是陈成毕竟还是有节操的,为了诗歌的艺术效果,编造事实他是做不到的。
他爷爷陈定老先生呢,早早就去世了,有没有给自己发过压岁钱,陈成也记不得了。
要不是老先生去得早,也不会只做到会稽郡司马这一级别就停下了,毕竟老先生的祖父好歹是陈朝的王爷,隋朝的礼部侍郎、检校左屯卫鹰扬郎呢!(有没有可能是你祖父的祖父,也就是宜都王去世得太早?毕竟他只做过隋朝的官,大唐没建立就死了。如果他能入唐后保留编制,做个礼部尚书啥的,说不准你们陈家一样发达。)
总之,这一局毕竟是与路承允比试作诗,如果牵扯了太多诗本身之外的内容,抑或是把家人拉进来卖惨,陈成是不愿意的。
就这样吧,写太耸动了你们也不相信。
陈成看着路大诗师,路大诗师也看着陈成。
复联、莫动、陶李罗、五律派、始安七少则看着他俩。
他俩的诗,到底谁是此局最佳?
路承允忽然笑了:“听说你赢过一局梅英卫,又赢过一局窦明?”
“是啊。”陈成挺起胸膛道。怎么了?你是觉得他们两位输在我的手上,很不值当吗?
“没什么。”路承允微笑道:“这局你赢了。”
哈?
陈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