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二人舍了行侠仗义的郑公子,进了城。
二人是从“子城”入的——
扬州城因为有都督坐镇,故而分为“子城”和“罗城”,子城在北,又称“衙城”,是衙署集中地区,也就是政务区;南为罗城,也称“大城”,是居住区和商业、手工业区。
唐代有都督、节度使驻节的大城都是这般格局。
扬州地势平坦,只有“蜀冈”一处高地,子城便在蜀岗之上,唐代以后,因受战争摧残,扬州城才逐步移向东南,成现在的扬州老城区。
进城的时候,遥遥可见蜀冈中峰大明寺的栖灵塔,是隋文帝杨坚过生日时修建的,塔高九层,宏伟壮观,算是此时扬州的地标性建筑,只可惜后来毁于唐武宗灭佛。
之所以小陈路过时忍不住对该塔多望两眼,只因为此寺中现在有一位大德高僧——
那就是尝试过六次东渡日本的鉴真大师。
这位大师的航海故事完全可以和小陈连载的“辛伯达神鬼奇航”相媲美,只是目前大师还没有开启他走上伟大航线的伟业,他第一次东渡的尝试会是在两年后的天宝二年。
此次到扬州小陈并没有拜访鉴真大师的打算,否则应该会手绘一份“洋流图”赠予他。
子城城墙是沿用吴、楚、汉、晋、隋故城而建的,千年文物并不虚言,后世在这片还能发现晋砖、唐砖和莲花纹瓦当。子城罗城上下相连,通过罗城北城,便进入了扬州真正的繁华所在。
进入繁华的市区,给小陈的感受就是:
大!
扬州城规模之大,不下东都洛阳了!
城内通衢大道贯通城门,河道呈井字形分布,纵横交错,南北大街6条,东西大街14条,桥路相通,规模庞大!
人多!
一眼望过去,熙熙攘攘全是人!
还以为是到了后世某影视城!
长安人口过百万,扬州城据说人口也有50万之巨了!
这些要说不足以震撼住见过长安洛阳、后世北上广的小陈的话,那有一样真的令他称奇了!
满眼望去全是船!
帆樯林立,舳舻衔尾不绝。在这里,不分日夜,不论季节,不管是浪推白雪,还是水宴安澜,在瓜步、瓜洲或是在城中内港,但凡是码头之处,都是舸舰满聚的饱和势态!
这才是真正的东方威尼斯啊!
也与后世扬州的观感截然不同,令人毫不怀疑这座城是漂在水上的!
此时扬州城内水道纵横,船比车马多,也不是虚言。
有水就有桥,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瞎逛的时候,通过的也有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诸座桥了。
再加上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园桥、万岁桥、青园桥、参佐桥、山光桥,足足二十四座桥!(桥名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有记载)
后世之人,难以想象扬州城大变迁之前的景象,怀疑城中不可能有这么多桥,故而揣度“二十四桥”并不是真有这么多桥,只是一座桥的名字,梁羽生先生写《鸣镝风云录》,就说男主角谷啸风家就在此桥附近。
小陈见状只能感叹:那他家的范围未免也太大了……
扬州发展到如此地步,回头再想想曾作为扬州州治、陈朝国都的金陵沦落成那种“大农村”的地步,陈朝皇子难免感慨万千了:
果然要想发展好,朝廷政策少不了啊!
没有政策,家底再好也没有用。
来到了大城,就意味着终于可以跟长安洛阳沟通上了。
小郡主的岐王诗榜在扬州就有一处联络站,每月都有江南文士的诗文搭乘着商船前往长安去。
天下英才的诗篇都汇聚在一起,一较高下。
小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小郡主在扬州安排的联络员——
也就才大半个月没有跟小郡主联系,小陈感觉自己就像是已经被世界抛弃了很久的样子。
得不到最新的诗人动态,得不到最新的朝廷秘闻,两眼一抹黑!
只要找到联络站,与小郡主搭上线,那么小陈又能回归到“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的状态中了。
询问了“故惠文太子诗榜驻扬州城办事处”的地址,小陈二人穿街过巷,过河登桥,直转了一个晕头转向。扬州城这么多桥真不是盖的,建筑又显得局促紧凑,阻隔不断。经常过了几个桥之后就失去了位置感,又疑心此处桥是否刚刚通行过,跟长安那种规划整齐的格局完全不同。
差点把脚都给走肿了,才终于在街市的一角找到了“联络站”,一个青年人正在摆弄着一堆书卷,通风晒书。
看到他,陈成江森都是喜形于色,小陈板起了脸,咳了一声,沉声道:“卜二,忙着呐?”
“故惠文太子诗榜驻扬州城办事处”的办事员卜海峰正整理着将要发给长安的诗卷了,听到有人用标准的洛阳话唤他,奇怪地抬起头,打量着来人。
小陈微微仰起头,挺了挺腰杆。
“阁下……是在叫我么?”卜海峰恍惚觉得此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陈成略有些失望,对江森道:“你看看,卜二这小子,真是贵人多忘事,翅膀硬了不理人,竟然连我也装不认识了!”
听他说话的口气,卜海峰越发觉得熟悉,可还是想不起来,转去看江森,瞬间恍然!
这肤色简直是全天下独一份了!
“江森!”卜海峰又惊又喜,既然是江森在此,那在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苌哥儿!”卜海峰喜道,从书摊边一跃而过,冲陈成叉手行礼。
陈成见他终于认出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都是哥们儿,就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还叫‘十一郎’吧。”这“猕猴桃哥哥”听起来实在不对味。
“好!好!”卜海峰应声不迭,有故人来,着实令他喜上眉梢。
当初陈成奉御命辅助李瑜重开岐王诗榜的时候,卜海峰便是二人的得力干将,后来筹备扬州联络站的时候,他是南方人,又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自然是站长兼办事员的不二人选。
一晃也是好几年过去了,分别的时候,陈成还不过十岁小孩,四五年过去了,长高了不少,相貌也有些变化,卜海峰一时认不出自是正常的。
仔细端详着陈成二人的脸,和记忆中的形象渐渐重合,
卜海峰指着二人的装扮道:“十一郎何故这般装扮?”
丝毫没有当初贵气逼人,潇洒倜傥的气度,反而窄衣窄袖,风尘仆仆,搞得“胡”人“胡”气的。
“今时不同往日,兄弟我如今是落魄咯!不再是东都一支笔万千豪杰折腰的小陈啦!”小陈自嘲道:“打扮成这样,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最好不要别人发现我与郡主娘子还在‘暗通款曲’,免得给她带来麻烦;前度在金陵我显露行踪,险些招来杀身之祸,到现在都没有搞清行凶者的来路底细……”
小陈的遭遇卜海峰通过长安来的信函中也有所耳闻,听到他险些被人刺杀暗暗心惊,称赞他心细——扬州与二京联系很紧密,发生什么事很容易就传到那边去。
“二来嘛,这么穿,行走江湖很方便。”方便小陈行侠仗义,陈成指着绑腿道:“如果不是这么搞,光是找来你这里,就要把我和江森的腿走废掉。”
卜海峰哈哈大笑:“这倒是没错!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光是在城里坐船就把我绕得险些呕吐……”
介绍起当初接下组织上任务、到这里筚路蓝缕的情形,又带着陈成二人参观了联络站内外。
房间并不大,倒是到处都堆满了有用的没用的书卷。
陈成道:“小卜同学,我记得,郡主娘子拨发给你的款项可不少啊,我和江森来的时候,还猜测你这应该是几进大房子场地宽,十几个帮手奔走忙呢!说!是不是你贪污了公款,被你攒钱拿去娶媳妇啦!”
卜海峰哈哈大笑:“十一郎说笑了,扬州城寸土寸金,光是租赁这小小一间铺子,费资已是不少!何况还要出外采诗、记录各种诗会、编纂集子——物价颇高,万事均贵,莫说贪污,我不贴钱已经不错了!”
陈成道:“我不就是跟你开玩笑嘛,莫要当真!这几年,真的辛苦你了。回头我也要力谏郡主娘子给你升职加薪了。”
听到陈成由衷的称许,卜海峰想到独自拼搏的不易,眼睛不由得酸酸的,感慨良多。又听“升职加薪”,不由笑道:“你说的啊,要是回头不兑现的话,我可以要找你的麻烦。”
“我随口说说嘛!不加薪的话,那也要怪郡主娘子,”小陈耸耸肩:“你知道的,她实封八百户,领一千户的俸,比公主过得都滋润,可花起钱来,那叫一个扣扣索索,比小陈我当初发达的时候,那可是小气多了……”
卜海峰哭笑不得:“十一郎我可要警告你,偷说郡主坏话,我可是会如实禀报的!——说到郡主,她早料到你定会来我这一遭,前两日刚传来了给你的书信。你看了就知道,对你,她可不是悭吝的人……”
“哦?李瑜给我写信了?快拿来我看!”小陈搓搓手,李瑜每月的书信,就是他沟通了解外界的窗口,上次让她不用寄信到房陵了,没想到她直接写了飞鸽传递到扬州来。
打开信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笔法圆融纤细,是小郡主的亲笔。
信写得很长,前面介绍的都是军国大事和长安近况,比如:
金城公主薨逝了,开春的时候吐蕃派使者来报丧,并请求和好,圣人不答应。
看到大名鼎鼎的金城公主死了,小陈有些意外。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是和亲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有她们的存在,维护了唐与吐蕃之间一段时间的和平。
金城公主李奴奴出生于邠王李守礼府邸,后被中宗李显收养。虽是宗室女出身,李奴奴却自幼与其他公主一同成长于皇宫中的。
当年休璟、陈大慈接连率唐军击败吐蕃军,吐蕃只能派遣使者到唐朝进贡,并向中宗请求联姻,中宗应允。下旨进封李奴奴为金城公主,出嫁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她在吐蕃生活近三十年,努力维系了大唐与吐蕃之间“舅甥之国”的关系。虽然曾有过多次战争,但双方使臣往来频繁,仍以和好为主,而且促成了开元二十二年的赤岭定界刻碑,立下盟约互不侵扰。
联想起金城公主的遭遇,陈成忽然心想:
要是有一天吐蕃又来求亲,会怎样?
当今天子是否又会指派一个宗室女——比如说李瑜,去吐蕃结亲?
虽然为两国的关系可以做出贡献,可事实上,这些嫁入番邦的女子,命运相对都比较凄惨。
王昭君先嫁老爸,老爸死了再嫁儿子;
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文成公主二十芳华,松赞干布已经是七十多岁老人。
一别故国,客死他乡,总归是比较令人同情的吧!
金城公主的遭遇算是不错的了。
从当今天子来说,“和亲”的事他也干过不少,他统治的时期,一共出现了八位和亲公主,不过在这些和亲公主中,他的外甥女就占了五个,总的来说,当他外甥女很有风险。
而且他亲生女儿那么多,外甥女又有那么多——怎么着也轮不到李瑜这个侄女来和亲。
这次连吐蕃请和都不允,是真的动怒。
小陈和王大叔之前猜测盖嘉运与的想法也得到了验证:
盖嘉运没有什么战功,吐蕃入侵安戎城及维州,朝廷征发关中地区的骑兵去救援,吐番才退兵。
然后是突骑施酋长莫贺达干反叛,起因是诛杀苏禄可汗后没得到奖赏,很不高兴。圣人从善如流,命令盖嘉运招降他,立莫贺达干为可汗,莫贺达干这才降唐。——盖嘉运打仗不大行,招降画大饼还可以。
大唐兵戈不断,四处用兵,令人心生隐忧。
可是,所有人都沉浸在盛世的满足中。
再往下看,说西京与东都每斛米的价格不到二百钱,每匹绢价格也不到二百钱,物价达到了非常便宜的程度。
这一年,开元盛世达到了顶点:唐朝的县有一千五百七十三,户数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人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境内生活富有,秩序安定,出行的人远行万里也不必拿任何武器。
后世只能心生向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