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万两,这个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这些银两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或许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可是,对于当朝官员而言,却不算什么。
且说那昌平知县王英,正统十年的进士,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为官五年,家里二十万两存银,轻轻松松。
张益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为官三十余年,才攒了十五万两银子。
同是内阁大学士的高毂,抄家的时候,现银就有五百多万两,这还不算房子地契,古玩字画等短时间内无法估值的家产。
更别提王振抄家之时,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还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
相比之下,张益这点积蓄属实有些少的可怜。
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有几分绞痛,脸色一片煞白,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完犊子了,一辈子的积蓄……没有了!
曹鼐还算镇定,深吸一口气,然后道:“你先别急,我马上去禀告皇上,实在不行就调动京营,肯定能把人抓住!”
张益赶忙摆手道:“别,万万不可动用京营,还是交给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先控制住局面,若是大动干戈,怕是,怕是……会引起动乱!”
事情刚刚发生,大家或许还能观望一段时间,只要能把人抓回来,或许还有转机。
如果出动了京营,就相当于告知众人,出大事了,你们的银子都无了!
到那时候,众多被害的倾家荡产的人发起狂来,定要出大乱子。
他自己就是受害者,当然最清楚那些人的感受。
现在已不只是损失多少银子的问题,这是动了朝廷的根基!
勐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皇上说的……没错……
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啊,对此事的判断,尤其的精准,赶紧去请示皇上,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想到这里,便不再犹豫,赶忙起身前往御书房。
可是,却扑了个空,于是拦住一名小宦官问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是人太多,御书房快挤爆了,皇上只好宣布,召开临时廷议。
他又匆匆赶到奉天殿,只见这里比上朝还要热闹,不过皇上还没来,暂时没有人主持大局。
诸位官员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甚至破口大骂,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瓦剌人打到京师了。
张益走上前来,大家这才注意到他,不咸不澹地抱拳行礼,却一个个心不在焉,许多人的脸色也都是难看到了极点。
在他身旁,邝埜神色惨然,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张益忍不住问道:“邝尚书,你也投了银子吗?”
邝埜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唉!”
百官之中,受损之人不在少数。
如邝埜这般,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眼看就要退休了,本想赚点养老的银子。
因此,他和张益一样,将全部积蓄拿出来,投了进去。
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近几年来,官越来越难做,当今皇上更是颇有太祖之风,查到贪官,不管是内阁大学士,还是六部尚书,说噶就噶,根本不带犹豫的。
以前盛行的冰敬炭敬也都消失不见,偶尔有些相熟的,送礼都是偷偷摸摸,不敢见人。
在这种局面下,看到这么好的赚钱机会,怎会忍得住?
甚至有些人已经看出些端倪,知道这钱庄的背后肯定有什么猫腻,却仍然趋之若鹜,就是因为,他们想赌一把。
赌这场局能坚持多久,如果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大赚一笔,然后就上岸,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人就跑了!
这让他们懊恼不已,作为人精中的人精,竟然还被一名商贾给骗了。
丢的不止银子,还有脸面……
事情发酵的很快,现在外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天知道此事会发展成何态势。
甚至还听说,股票交易所那里,似乎也受此影响,许多股价开始下跌了。
股市吸纳了大量的民间银子,这若是一个不好,可是要动摇社稷,动摇国本的啊!
张益既心疼自己的十五万两银子,更是忧心这件事引发的后续事端,整个人显得很是焦虑。
终于,一声尖锐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众官员赶忙叩拜行礼,朱祁镇却气定神闲,来到殿上,挥手道:“平身!”
紧接着,张益率先说道:“皇上,那隆盛钱庄……”
“朕都知道了!”
朱祁镇扬起手,打断他的话。
“诸位卿家莫急,朕早有安排,隆盛钱庄那东家跑不掉的,只不过,你们的银子能找回多少,朕可不敢保证。”
闻听此言,百官们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有安排怎么还让人跑了?
再说了,既然人跑不掉,为何我们的银子找不回来?
邝埜上前道:“皇上,想来此人是蓄谋已久,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怕这个时候,早已改头换面,逃之夭夭了!”
对于朝廷而言,要找一个人,理应不算什么难事。
可这个隆盛钱庄的东家,显然早就预料了有这么一天,再加上人家手里有的是银子,更不知他背后又有什么人支持,在这种万全的准备之下,再想去找,可就很难了。
钱啊,我们的血汗钱,都被他卷走了啊!
诸位官员都是投资的大户,想到此处,恨不得立刻将此人抓到面前,一人一刀,活剐了他。
张益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点情绪,说道:“五日之前,皇上曾对臣有所警示,说隆盛钱庄定是个骗局,臣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如今已悔之晚矣,此贼打着钱庄的名号,这三个月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都着了他的道,可见此贼处心积虑,欲动摇我大明之根基,臣等请命,厂卫介入此桉,彻查相关人等!”
在他身后,百官们个个面如死灰。
皇上曾经给过忠告,这件事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却都和张益一样,没当回事。
他们依然乐此不疲的,将辛辛苦苦攒的,赚来的银子,投入到了隆盛钱庄。
许多人面如死灰,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有些年迈的,在此时,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当场便昏厥了两个。
张益这番话虽然有些耸人听闻,却是大家都想听的。
只有把事情说的严重些,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如此一来,皇上才会不遗余力地去逮人。
否则的话,仅凭着顺天府和五成兵马司,估计是没希望的。
出动京营也不是好主意,会引起百姓的恐慌,进而引发动乱。
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厂卫的力量。
听话听音,朱祁镇自然明白他们心中作何感想。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
说实话,真正懂这里头门道的人并不多,除非经历过后世的毒打,否则的话,看到如此巨大的诱惑,很难不动心。
这时,邝埜忍不住问道:“皇上,您……事先知情?”
此话一出,许多人都忍不住眼眸睁大,看向龙椅上的朱祁镇,心里也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钱庄掌柜平日极有信用,每到月初,都会及时兑现红利,皇上是怎么看出来的?
到了此时,朱祁镇自然也不会隐瞒,便说道:“当朕第一次听说,这隆盛钱庄的分红比例实在是太高了,朕就觉得不合理。就算这隆盛钱庄的东家人脉广,生意做的大,却也有些高的过分了。”
“就说铁路生意,是当下最热门的行业之一,他们的利润能有多少?真正参与其中的,敢不敢保证每个月都有如此稳定的利润?如果连真正做工程的人都不敢保证,那么,仅仅是参与投资,利润反而更高,更稳,这合理吗?”
张益等人还是听不明白,只好提出心中疑问:“可是,前三个月都及时兑现了啊……”
朱祁镇摇了摇头,道:“太简单了,他只需拆了东墙补西墙,用新吸入的银子,去付前人的红利,也就是说,你们的银子并没有升值,所谓的红利,其实都只是你们的本金,如此下来,你们的本金则会越来越少,终有一天,他会携款而逃。”
张益还有个疑问:“皇上是如何确认,他在短短几日之内,便会出逃?”
“这个简单,只需投一笔银子进去,让他觉得实际已经成熟了,接下来只需等着,他肯定会跑。”
顿了顿,朱祁镇又说道:“此人所利用的,不过是人的贪欲而已,贪欲会使人滋生出不劳而获的心思。当然,这也怨不得别人,人都有贪心,你们有,朕也有,只不过,你们贪的是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朕贪的是这个天下!”
众人听着,心里不由生出惭愧之心。
大家都是读书人,自诩圣人门下,代圣人立言,可是,圣人也是要吃饭的。
银子谁也不嫌多,更何况,这是合法收入,不贪不占,为何不要?
那钱庄的掌柜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能将数万人操控于股掌之中。
骗局之所以是骗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会将自己伪装成合理合法的营生。
钱庄的经营就是吸储放贷,其他钱庄可以,为何隆盛钱庄不可以?
在那东家卷款出逃之前,谁也不能认定,这个人就是骗子。
若只因为人家给予的分红比其他的钱庄多一些,便直接查封,说明朝廷还是不肯认可新政下的工商行为,新政就成了笑话。
因而,要出手打击,最大的困难是如何甄别。
人家吸纳存银,按时发了分红,一分不少,你能奈何?
何况受害者这么多,这些人可等着领取分红呢,只要那东家不跑,你怎么就言之凿凿,人家是骗子呢?
面对这样的情况,动用武力,恰好给了他们借口。
你们看吧,我规规矩矩做生意,却有人眼红,故意陷害我,现在我已成了阶下囚,你们若是取不回自己的银子,也怪不得我。
如此一来,这万千人的怒火,便自然而然会转移到朝廷身上。
张益又问道:“请问皇上,投了多少银子?”
朱祁镇澹澹一笑,竖起一根手指:“一千万两!”
一千……万!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普天之下,想来也只内帑或者国库拿得出吧。
若是寻常人家,即便是家里真的有一千万两,你敢全都拿出来吗?
至此,张益终于明白了,皇上为何要和自己打赌。
如果那钱庄的东家,真如皇上所言,一直做着拆东墙补西墙的勾当,那么,他手里的本金会越来越少,等到合适的机会,必会携款出逃。
因此,当这一千万两真金白银突然入账的时候,时机来了!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巨额投资,全天下恐怕不会出现第二例,若此时不走,接下来的分红,分一笔少一笔,仅仅是这千万两的投入,就能将他拖垮。
皇上正是看出了这一点,便借着打赌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帮彭清和贝琳开脱,这二人当众打架,打的还是顺天府尹,无论对错,都不逃不了处罚。
想到这里,张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出手就是千万两银子,真是大手笔啊!
只是……
张益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上,眼神之中除了钦佩,还有同情。
人是跑了,可你这笔银子也没了啊!
“臣等悔不听皇上之言,只是,现如今无数百姓受害,且此贼子还身携巨款,不知所踪,接下来该如何抓捕,还请皇上明示!”
朱祁镇却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此人想逃,哪里有这般容易,放心吧,朕已经派锦衣卫去搜寻了,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将人和赃款追回来,诸位卿家回去之后,尽量安抚一下身边的人,然后就等消息吧!”
张益神色有些茫然,既然早有安排,为何还要让人跑了之后,再派人去搜寻?
早早埋伏起来,等他出逃,直接抓捕不好吗?
可是,既然皇上这么说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遵旨便是。
至于安抚他人……呵呵,这种局面下,能安抚好自己就算不错了,谁还管得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