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淹死了一千五百六十五次。

这是他在脑子里记得的次数，也许有出入。

对周游来说，循环重启一千多次以后，他对数字的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敏锐了。有时候多记一次，有时候少记一次，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苏醒的三分钟里，自己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尝试调动情绪，调动那虚弱的思念之潮力量，让自己能够最快地和心灵宫殿废墟接轨，而后再放弃自己的生命，静候下一次循环的到来。

刚离开海底大厦时，周游还有心思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看看大洪水究竟对新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那些沉没在海底的高楼大厦里又有多少在谢治的记忆库里能找到相似的建筑，但等到循环次数多了，周游离海底越来越远，海面的光芒又好似一点也没有变近时，一种毫无意义的虚无感便包裹了周游全身。

于是周游调动情绪、拥抱黑球、任凭海水倒灌进肺腔的速度便越来越快。

到后来，这一套流程甚至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走完，半分钟链接心灵空间，剩下的半分钟让自己迅速晕厥，整套流程对于周游来说，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直到第一千五百六十六次，周游又一次如往常一样走过整套溺水流程，即将晕厥休克时，他隐约地看见，一条美人鱼，从天上的光晕里游下来，缓缓地将自己托起。

靠近后周游才看见黑色的连体服和潜水目镜，再醒转，自己已经躺在了搜救船的船医室里。

搜救船的甲板随着海浪摇晃着，天花板也跟着左右摇晃。

“你的名字？”

“周右。”

“职业？”

“技术人员。”

“什么样的技术人员？”

“机电。”

“机电好啊，专业对口。会开船吗？”

“会一点。”

船医室里，一男一女你来我往地对答着。劳荣秀翘着二郎腿坐在床铺旁的椅子上，吊瓶和点滴架立在旁边，而周游躺在床上。

救援船上的其他人都回归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但周游注意到船医室里的摄像头操作灯亮着，而那摄像头转动的方向正对着自己。

很明显，摄像头背后也是有人看着的，也许是船长，又或者是这艘船上的所有人。

劳荣秀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周游的回答也不犹豫，尽可能地营造出自己回答的都是真实信息的诚实氛围。

但劳荣秀的问题越问越快，到后来，甚至连周游喘口气的气口都不留，一个问题抛出去，另一个问题又转瞬即至，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之前问过的问题。

周游知道，上面的这些问题只是走个过场。

任凭自己的话头编得天衣无缝，但实际上，她一条都不信。

终于，劳荣秀的问题停止了。她把记录本合上。

“实际上，你的回答我一条也不信。”

“我明白。”

“我也没有记录。”

“可以理解。”

“我们都知道，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以正常的方式出现在300米深的海里，但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漂浮在距离海面三百米的深海中央。”

劳荣秀看向周游的眼睛。

“周右，我暂且相信你叫这个名字。现在我有一个主意。”

“以清水号的名义，联系海上人才厅，以数字人间谍的名义将你逮捕，你觉得怎么样？”

数字人间谍……

看起来，即使到了天庭掌控的新世界，数字奇迹组织依旧活跃，甚至在民间也有着极高的认知度。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周游决定顺水推舟，假装自己确实是一位数字人间谍。

他开始装聋作哑。

“我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我怎么可能是数字人。”

劳荣秀发出嗤笑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那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出现在300米深的深海里吗？”

周游无法解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

但他相信劳荣秀大副可以给自己一个解释。

她的嗤笑声代表着她的心中有一个笃定的答桉。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是如何出现在300米深的深海里的？”

劳荣秀换了一条腿跷二郎腿，这一次她的二郎腿翘得更高：

“量子传送。”

“但是定位失误了，恰好被我们抓了个现行。”

“只有这样一种可能。”

周游尽可能地回忆一些伤心的事情，好让自己不要笑出声。

对，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的出身。

周右，通过量子传送技术传送失败，因此出现在东二十三区海域海底的数字人间谍，身怀一些数字奇迹绝望组织的秘密任务，也许是前往附近的岛屿散播恐慌，但现在，清水号救援队抓住了他。

多么美妙的开局。

比上一次的穿越者开局好上太多。

至少，主动权现在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他们认为自己是数字人间谍，但又不立刻通告海上人才厅，将我这样的绝望组织份子上交，说明，对他们而言，除了上交自己以外，还有第二个选项。

比如说，从自己的手上获得点什么。

但，这种“交易”内容，从这群人的嘴巴里，恐怕难以获得。

至少，不能让我自己来问。

如果自己向他们提问，问自己能给他们什么，或者问他们需要什么，在他们看来，自己就会变得更好拿捏。

一个急迫地想要用筹码交换自由的数字人间谍，背后一定有着更多可以交换的筹码，也可以狠狠地再敲诈一笔。

所以，交易内容，得让对方提出来。

于是周游假装叹了口气。

“我不否认，那你们送我去最近的海上人才厅吧。”

“嘿，别着急，六天以后自然就到了。”

六天……

周游转动了一下脑袋，看向床头柜的闹钟。

浮世三十年，六月十五日，星期二。

也就是说，他们会在最迟三天之后返航？

“你就不怕我在这六天里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们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但前提是，你得先从这个床上爬起来。”

……

摆在周游面前的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清水号全体船员都相信自己是数字奇迹势力派遣来入侵联邦的数字人间谍，自己不用费心思思考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300米深的水下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六天以后，清水号会载着自己去往海上人才厅，将自己交给天庭来的仙官，因此，在这之前，自己还有足足六天的破局时间。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

他偏瘫了。

周游发现自己无法从床上爬起来。

劳荣秀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在深海潜泳太久，溺水缺氧时间过长，导致伤到了脑组织。

“不知道你们数字人内部的数字化兑换系统具体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因为你兑换了更豪华的数字化配件导致一些基础的配件无法跟上，但总之，你的机体数字化程度不够，呼吸功能还是由心肺提供的，而你的思维运算也依旧由大脑提供，这就导致了你的运动功能收到了损伤。”

“你可以感受一下你的身体，我们目前看下来，不太乐观，你的双腿应该失去知觉了，更准确地说，是腰部以下都难以发力，双手还能动弹，但敏捷程度比起正常成年人也很不如。”

“换句话说，周右，如果没有合适的治疗手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得与轮椅为伴了。”

周游沉默了很久。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想个法子来了结自己，比如说说点什么话刺激一下清水号的船员，好让他们结束自己的生命，从而让自己重新回到等待循环、进入心灵空间、15厘米偏移的循环过程中。

但思考片刻，周游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明白，在如今这个自己已经不是循环者的新世界里，自己拥有的优势仅仅是，“我可以在每一次由天庭仙官主导的循环里保持记忆”，如果这样的优势被别人发现，那优势就不再是优势，而自己的处境，甚至会回到旧世界刚穿越时的那种大劣势里。

自己会因为“能够保持记忆”一事成为焦点。

而倘若这个焦点的聚焦程度被不断放大，引起更高层面的重视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又得青铜选手打王者局了。

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保持自己“数字人间谍”的人设，将“谢治的同分异构体”和“异世界的穿越者”这两个真实身份隐藏在数字人间谍的人设之下。

但，要如何保持自己“数字人间谍”的人设呢？

周游在心里思索许久，而后看向劳荣秀大副。

“咱们这艘船上，有轮椅吗？这六天里，我想我有时候要到甲板上吹吹风。”

“没有。”

“如果我没看错，你现在是第一步中期吧，你的情绪化身已经逐步显现，但每次当你想要召唤化身时，它却总卡在你的背部。”

“你想说什么？”

“试试看，在完成与情绪化身的对接后，不要用脑子进一步调动情绪去刺激它，而是尝试把自己浸泡到你的负面情绪里，去你的负面情绪里游泳，就像发呆一样。”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老师。”

“试试看，成功了的话带个轮椅给我，现做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