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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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璃见庞牧来者不善,直护在檀缨身前,与庞牧冷冷道:“庞师,檀缨噬的是伪儒,并未不敬儒。”

“我知。”庞牧微微一叹,这便也收了气,直视着檀缨好久,终是哑然失笑,抬手数落个不停,“你啊……学谁不行,学我!”

“哈哈。”檀缨随之畅笑,“儒之大道,庞师走得,我走不得?”

“你可少说两句!”庞牧话罢,便又转向堂内众儒,“辩我未听,依汝等所闻,武仪是真儒还是伪儒?”

众儒对视片刻,随即齐声道:“当是伪儒。”

“嗯。”庞牧点头道,“檀子替我儒清理门户,可有不敬?可有不善?”

“大敬!大善!”老儒一个使劲,在左右的搀扶下勉力而起,与庞牧道,“师之大道,传道受业解惑也,檀子以此为基,灭了明面论德尊儒,暗中卑鄙无德的伪儒武仪。”

“嗯。”庞牧又是头一点,环视赢璃等人,“武仪之罪,我处之可否?”

赢璃见状,知庞牧无意追究檀缨,这才收气点头道:“自是再公道不过。”

众儒更是躬身齐呼:“唯庞师可处之!”

庞牧就此两袖一抖,只身行至武仪身前。

武仪只指着他,一路后退着颤声道:“庞牧……你想清楚……这可是叛儒……我可是馆主!”

“休矣,休矣。”庞牧只轻轻压了压手:

“武仪,我知你已失道求死。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汝若尊儒,请于此向檀缨谢罪,后自裁以自惩。

“此方不辱我儒,终回正道,我会亲自为你写悼文。

“汝若伪儒,便去罢。

“再也不要回来。”

“…………”武仪惊望庞牧,“我……我可以走?我还能活?这里的学宫孽党,外面那些秦贼,能让我活?”

“唉。”庞牧只一叹,便回身走至论堂门前,朗然道,“我是庞牧,这场清谈由我来裁决,秦人以为如何?”

顿时,议论之声静下来了。

此时,他心下其实是虚的。

楚地求学三十载,众叛亲离。

赴秦传儒七年余,未立寸功。

这样的人,人民会认可我么……

然而就在这静默之中,传来了一个女童的叫嚷。

“父亲说,庞牧是好人!”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楚人送庞牧送了十里,定是至善大儒!”

“都说庞师是屈原再世。”

“庞师一钱不收,每几天就在街上开课,我就是听他课长大的!”

“儒家的事儒家管,就让庞师决断吧!”

亲人的呼声越喊越烈,庞牧只闭目静听,好像这是天下最美的乐章一般。

他心头的大石,也终是放下了。

楚地求学三十载,送我十里,民心所向。

赴秦传儒七年余,老幼皆知,夫复何求?

谢谢你们。

有了你们。

才有了我的儒。

待呼声稍安,庞牧才重又睁眼,与众民道:

“武仪若为真儒,定当谢罪自裁,以明儒道。

“武仪若为伪儒,既已失道,便也由他而去,让天下人看尽此等伪儒贪生怕死,贪利无义的样子,骂他,唾他都好,莫再引出更大的纷争。

“若我等于此诛他,反倒从了伪儒拨乱天下的丧心之计。

“这便是我的决断,还望秦人遵之。”

听闻此言,秦人尽皆失声。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就这么放武仪走,心下难免不忿。

凝滞之间,还是雏后抬手一扬:“秦人遵之。”

接着将军横身一吼:“秦人遵之!”

众人这才跟着喊出了“秦人遵之。”

庞牧这便也回身,与武仪道:“我已经做出了决断,你呢?”

“我……”武仪这便起身,只低着头,握着拳头向外走去,“我是伪儒……”

庞牧只一摆手:“那便去罢。此生汝若再踏入儒馆一步,再妄谬自称一次儒,无论天涯海角,我必诛汝。”

话罢,庞牧也彻底不去看他了。

“多……多谢……”

武仪更不敢看庞牧,也不敢看任何人,只拖着沉痛的身体狼狈踏出。

在将军的指挥下,秦人就此让出了一条路,怒视着他,唾骂着他任其离去。

与此同时,庞牧走出论堂,站在儒馆门前朗然宣道:

“今日之谈,唯物家檀子,代儒清理门户,噬伪儒之邪道,儒馆秦人,无不称快。

“原馆主武仪,自认伪儒,失道而逃,秦人并未诛之,是为守礼敬儒。”

“此即定论,今后若有人相问,以此告知。”

“那人若问是谁说的。”

“我是庞牧。”

“我说的!”

……

秦学宫,内门门前。

韩孙,范牙并立良久。

日已渐暮,他们的影子都已拉得老长。

身为秦地法魁墨首,他二人自是不可能为了檀缨登儒馆。

但他二人,却又比任何一个人都惦记着檀缨。

咸京城内,秦人时而兴奋高呼,时而愤怒大骂,时而铁蹄铮铮,时而噤若寒蝉。

即便是他们,也猜不出事情变成什么样子了,檀缨又是何等结局。

他们只知道,为了庞牧破境,檀缨入了那虎口狼窝。

“似乎是结束了。”范牙望着儒馆的方向,悠长一叹。

“应是庞牧以武德叫停了。”韩孙摇着头幽幽道,“只可惜檀缨刚刚立的道,我秦宫积蓄的资材,被那儒馆武仪噬去了。”

“不然。”范牙面不改色道,“台上一言,台下千虑,若无把握,檀缨又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韩孙摇头苦笑,“你怎么不问问庞牧,他活到今天,做了多少件欠考虑的事情?檀缨定是被那烈儒的火气浇到了头,才为义气失了大局。退一步说,檀缨立论之时,已见词尽技穷之势,全靠实例力挽狂澜,真陷入与儒家的缠辩,他又哪里展的出实例?”

“立论时已词尽技穷么……我怎么没觉得?”

“不是你亲自驳到他认输的么?”

“哈哈哈。”范牙大笑,“那只因为是我罢了,换任何一个人提出相同的问题,檀缨必有千百个论辩等着他。”

“哦?”韩孙一眯眼,“司业的意思是,倘若坚称‘地为圆盘’的不是司业而是我,檀缨可破我一驳?”

“必破。”

“哈!”韩孙当即一阵牙痒,“范子,你竟也争起口舌之快了?”

“哈!”范牙反唇一笑,“韩孙,你竟也争起胜负义气了?”

“……是啊,我怎么这样了。”

“……的确,我也不该这样。”

二人终相视一笑。

但这笑容极其短暂。

“祭酒!司业!”

周敬之的喊声远远传来,瞬时又让二人面色紧绷。

只见周敬之疯了一样跑到门前,见二人在此方才低头喘气,一边喘一边瞪着眼睛结结巴巴说道:“噬噬噬……全给噬噬了……噬到失道了……”

轰!

范牙顿觉一阵目眩,立足不稳。

还是韩孙抢上扶住的,皱眉与周敬之问道:“不可能,檀缨的道近两百副资材才填满,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噬尽??”

“啊啊,反过来了,反了。”周敬之一口气这才喘过来,“是檀缨,檀缨把那伪儒武仪的道给噬尽了!

顿时。

范牙一个抬脚抓下布鞋就砸了过去。

“你妈妈的!

嗙!

周敬之也不敢躲,就这么被鞋底砸脸,却还嘻嘻傻笑:“唉唉唉……没说清楚,老师打的好,打的好啊!”

“我恨不得打你一天!

”范牙单立着脚瞪目道,“……此话当真?檀缨……能噬儒?他16岁懂个屁的儒!”

“是啊,这谁想得到呢?”周敬之说着又托起右手,“不仅如此,檀缨还使出了庞牧的炉火,竟将武仪那殡丧的棺材都给扬了!”

韩孙一惊:“还武论了?”

“算不上论,算是……偷袭!”周敬之勐勐点头道,“对,武仪不甘被噬道,不讲武德,偷袭!还好璃公主及时出手,助檀缨扬了那棺材!”

“嬴璃么?”韩孙更是大惊,“就叫她不要去……现在这样成法家助唯物家灭儒了……哎呀……”

范牙也是此时才思绪至此。

檀缨噬儒,站在他的立场上,妙是妙,但儒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背后还有那齐楚和春申。

“唉!”却见周敬之笑而抬手,“司业祭酒不必顾虑,庞牧已执掌大局,称檀缨代真儒灭伪儒,并逼武仪自认伪儒,狼狈而逃,此事已由庞牧盖棺定论,他还说是他说的,有事都朝他来。”

韩孙与范牙这才松了口气。

周敬之还笑道:“再者说,儒馆有雏后坐镇,那可是雏后,有她在越不了界,更吃不了亏。”

韩孙忙道:“此事我正要问,为何我听到了禁军铁骑的声音?”

“雏后不得救弟弟?”

韩孙一愣,接着又勐一拍头,“好吧……弟弟……”

……

儒学馆,大论堂。

武仪已弃馆而逃,雏后与秦兵也尽礼而退。

学界的人却还是要留一留的。

首先是赢璃请罪,示意刚刚动气只因武仪偷袭,绝非不尊儒。

再是母映真上前为老儒缝合包扎,一边疗伤一边说儒的好话,将秦学宫的姿态做正。

再是姬增泉“友善”地“请”众儒闲聊,说自己在王畿老姬家有不少亲戚,定会将今日的事实告知他们,希望别和儒馆这边回报的事实有出入,大家坐好了都别走,统一一下口径。

然而对众儒来说,这些都不那么重要。

此时,他们心下所念的,唯有一人。

待老儒包扎完毕,他便与众儒士使了个眼色。

接着,便见众儒不约而同地行至庞牧身前。

老儒当先行礼:“唯庞师可掌儒馆!”

众儒齐呼:“唯庞师可掌儒馆!”

这里面,既有向往,又有憋屈。

两年前,这里还是庞牧主事的,学风正,作风严,虽在秦地传道举步维艰,却不失本心,更无愧于心。

可似乎是总馆不满咸京儒馆多年传道无果,这才派武仪来主事。

庞牧对此倒也未有违逆,尽显君子之风。

只是那武仪,无论资历学识还是作风,都与众儒不和。

但他毕竟是真正的得道者,天生高人一头。

总馆那边,似乎也认为需要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才能打开秦国的大门,默许了他的很多行为。

如今,武仪已自食恶果,伪儒之态尽显。

不请庞牧,难道要等总馆再派来下一个武仪么?

然而面对如此阵仗的邀请,庞牧却只一压手:

“我说了,离馆不离儒。我庞牧话虽然很多,也经常不计后果,但食言却也从未有过。”

老儒忙哭劝道:“庞师!人活一世,难道说过的每句话,都要做到么!”

一应儒士随即哭求。

“今日我儒如此受辱……若是庞师在,怎至于此?”

“门户已清,庞师回来吧……庞师回来吧……”

“总馆若有质询,我等自以死相护,非庞师不可掌儒馆!”

庞牧闻言,却只背身一叹:

“我都听到了,谢谢,谢谢你们。

“可是诸位。

“总馆下达调令的人,若为真儒。

“又怎么会用武仪取代我?怎么会用伪儒取代真儒?

“我想过了,早已想过了。

“从弃楚事秦,到离馆悖主。

“路是越走越窄,心却渐行渐宽。

“也请你们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不要再逼我,为了昔日的情义,而重新扣上这些枷锁,放弃自己的道。”

众儒听言,只泣不成声。

却也无人再哀求。

庞牧所说的这些,或多或少,每位儒士也都想过。

但他们却没有庞牧这样的勇气与坚决。

或许,这也正是他们无法得道的原因吧。

庞牧也不忍再看他们,只与檀缨道:“与武仪论的什么?与我再论一次。”

“???”檀缨刚缓过来,吓得当场又是一退,“论不过,我输还不行么?”

“不行。”却见庞牧一扭身,正坐在武仪之前的位置上,瞪着檀缨道,“立论时不就说了,我让你一招数理,你也要与我论儒。”

赢璃见状也是一捂头。

就知道,檀缨如此在儒馆兴风作浪,庞牧心里还是气的。

她忙又护在檀缨身前道:“庞师,檀缨刚刚苦战,而你刚刚破境,此时论道,怕有仗势欺人之嫌。”

“唉?!”庞牧茄脸一狞,“这倒也是……可我好不痛快啊……”

旁边,母映真收着医具笑道:“你能破境,可都是檀缨给你换来的资材,他见你要倒,急得脸都红了,这才冒着噬道之危跑来儒馆,有这样的好徒儿,你不痛快,谁该痛快?”

“啊,是……”庞牧这又被说得茄脸一红,“可我急啊,这个结果……岂不让旁人小瞧了我儒……”

姬增泉忙道:“不不不,檀缨是以真儒攻伪儒,当真比儒还儒,你要是听到他的论说就不会这么想了,他那论说并不是零散的,而是成大论的师道!”

“哦?”庞牧催道,“快快与我说来。”

“哈。”姬增泉笑着撸起袖子,“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然后……然后呢?”

众人齐齐望向檀缨。

檀缨只一脸苦相:“回去再说吧,我回头写下来再说,这么说太羞了。”

却听儒馆门前一声喊传来。

“这边!这边把唯物家的师道都记下来了!”

循声望去,正是嬴越一行三人。

他们本来是挤上来看看檀缨有没有受伤的,却正好撞到了庞牧问论的这一幕。

赢璃见状忙迎了过去:“都是我的弟弟妹妹,让他们进。”

兵士这才让开,嬴越这便抓着文书笑着往里走。

但旁边的姒青篁和小茜却不敢迈步。

“怕什么,来啊。”嬴越催道。

“我……我什么都不是……”小茜慌张低头。

“这不都是你写的。”嬴越晃着便书道。

檀缨也在堂内远远招手:“这位是我唯物家的开门大弟子,介绍给大家。”

盛情难却之下,姒青篁和小茜也只好手拉着手,一点点蹭进这儒馆。

嬴越则一路上前,直接将檀缨刚刚所述的师道递与庞牧。

庞牧当即一眯眼,揉着茄下巴品读起来。

众儒也都聚到他身后随之品读。

严格来说,韩愈的这篇《师说》,算是一篇社论。

没有多华丽,也谈不上多深刻的道理。

重点就在于喷。

喷当时官场士大夫之间学风不正,互捧臭脚而耻师的事情,进而引申到“师道不存”。

檀缨自然也未完全照搬,而是将帽子都扣给了“伪儒”,且稍作精简。

整篇论说,虽然不那么漂亮也没那么深,却也无疑切中了师之大道,这才入选语文教材,还成为了少数需要背诵的精华。

仅从这篇文章来讲,韩愈的表现算是一个唐代鲁迅了。

至于从文章本身质量来讲,它的文学性和思想性虽然有限。

可毫无疑问,这个风格……

“好啊!”庞牧一个瞪目拍桌,“骂的好啊!虽浅白,却也正是我儒的大理!”

他就此喜不自胜,与身后众儒讲解起来: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天文数理不如檀缨,檀缨却也敬我儒道,我二人不正是如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

“生他七八个孩子,全都笼络名师栽培,自己却狗屁不通,这样的人不就在楚国坐着呢么?你们想想是哪位?

“唉,你们也别想了,这他娘的就是在骂狗春申,骂那黄轲老贼!

“这论没问题,此乃唯物家檀缨与我儒相合之论,好论当立,我说的!

“速速抄之,连带今日因果结论一并送与各儒馆!

“也给春申家抄一份,让他好好见见我咸京的学风!

“对了,给春申那份写清楚,唯物家檀缨是我徒,我庞牧之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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