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穆的状况很不好。
不过他人倒还是清醒着的。
唯独让他觉得煎熬难耐的是,随着担架的晃动,总让他感觉身上的伤口好像要撕裂开一般。
好在他咬紧牙关,等终于被人抬进了行在,看到一个个宦官和护卫,再加上他在医学院时便听到关于陛下亲临饶州的传言,因而心里便已大抵地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是宰辅的儿子,绝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人!正因如此,此时的他,反而显得格外的平静。
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到了厅中。
朱棣已踱步上前,看着胡穆的伤势,不由得眉头深锁。
这胡穆的伤势虽已养了许多日,可现在看来,依旧是触目惊心。
这胡穆见状,挣扎着想要起来行礼,只可惜这是徒劳,毕竟伤筋动骨,只身子稍一动弹,便立即痛得喘不过气来。
朱棣压压手,对他道:“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谢陛下。”胡穆努力地张唇道。
胡广方才还是杀气腾腾,可如今见着了胡穆,脸上的杀气,骤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的悲戚。
朱棣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穆道:“臣姓胡名穆。”
朱棣一听到胡字,下意识的挑一挑眉,转而瞥了胡广一眼。
只一眼,朱棣便收回了目光,眼中已掠过了然之色。
朱棣终究还是讲一些情谊的,胡广跟随他这么多年,说得上是任劳任怨,即便能力平庸,可胜在忠厚。甚至他的儿子,为了支持铁路司,竟来此为吏,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不禁教人为之唏嘘。
于是朱棣带着几分感慨道:“胡卿的伤势颇重,此番可谓是九死一生啊。”
胡穆此时倒有了几分气力,毕竟哪怕他是宰辅之子,能面圣也是一辈子罕见的机会,自也是心中激动,于是忙道:“陛下……当日的情况,想必陛下已是知悉,陛下明察秋毫,能使臣等得以洗清冤屈,臣……实在……感激涕零。”
朱棣脸上带着感触之色,本还想宽慰几句,可听了这话,脸上先是一僵,却突而面部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确实耐人寻味呀!
要知道,这里的御审就是方才才发生的事,而这胡穆,此前都在医学院中,刚刚才被人抬来的。
既然如此,那么这人怎会知情?
而且还知道,有人对他进行了诬告?
一时之间,种种的疑惑涌上朱棣的心头。
别看朱棣草莽,可实际上却是心细如发,他似乎开始感觉到,这件事的背后,显然……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朱棣虽心里生出了浓厚的疑惑,可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显露,只是平静如水地道:“噢?胡卿也知……他们会对你进行诬告?”
朱棣的声音很是平常,可这一句问话,骤然之间,让厅中的空气都冷冽起来。
这话虽听上去平澹无奇,可实际上,却是绵里藏针。
很明显,胡穆本是受害之人,可一个受害之人,却知道这样多的事,这就难免让朱棣会猜疑到,这可能背后有更深的图谋了。
现在思来,胡广似乎对于对方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方才慨然应对,不正是因为如此吗?
可再往深里想,既然对方的行动,似乎都被这父子所探知,那么……为何胡穆还会被打成这个样子?铁路司和饶州府之争,又为何会如此剧烈?
张安世是素知陛下的,此时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眼眸下意识地在胡广和胡穆的身上来回看了看。
这胡穆恰在此时,是重伤在身,这时候想要细细解释,也未必能够做到滴水不漏。
胡广虽说品性中厚,却也不迟钝,他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眉,紧张地看着胡穆的反应和应对。
却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陛下……事先胡典吏,确实察觉到了一些情况。”
朱棣随着声音的方向,侧目看去,却是站在此,一直沉默的铁路司饶州站站长。
朱棣面上没有表情,却故作惊讶地道:“是吗?既如此,那么为何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站长道:“事先是有怀疑,因为确实有饶州府那边传出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饶州府对铁路司愤恨至深,一直想要找机会……报复。此后,他们派了人来,希望能够斡旋,可胡典吏却是主动请缨。”
朱棣目光发冷,澹澹地道:“主动请缨?可有什么缘由?”
“陛下,原本并非是派遣胡典吏去,盖因为胡典吏原本负责的乃是安置流民,管理黄册等职责,这斡旋和交涉之事,该是司中的主簿进行处置。可饶州府来了消息之后,胡典吏却是主动寻到了臣,对臣说,此次去饶州府,只恐不乐观。可若是不去,这饶州府上下也毕竟都是朝廷命官,百姓的交接和安置,还是需要与之交涉,对他们的邀请置若罔闻的话,势必会给他们口实。”
“可此番去,也可能会凶多吉少,他比主簿年轻一些,若是教他去,至少他身子骨硬朗,真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故……”
朱棣听着,越发的觉得匪夷所思,却见这站长说到此,便不肯说下去了,脸上有着明显的犹豫之色。
朱棣当即便道:“继续细细道来。”
站长苦笑,只好道:“陛下,还有一个缘故,当时胡典吏也和臣言明,他认为,若是饶州府当真发难,那么绝不可能是意气用事,而是处心积虑的结果,势必在发难之后,还有金蝉脱壳的手段,最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他们贼喊捉贼,在袭击了铁路司的官吏之后进行诬告。”
朱棣听到这里,倒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只不过……他还是别有意味地深看了胡穆一眼。
无论如何,这胡穆能有这样的判断,虽是合理,却也说明,这个人……是个有主见,且颇有几分韬略之人。
站长接着道:“因而,胡典吏又说,对方若是有备而来,那么主簿若去,这叫有算谋无算,极有可能,主簿去了非但要吃大亏,有性命之虞,甚至还可能被人倒打一耙。而他去……却最是合适的。”
朱棣不免更疑惑了,他怎么猜也猜不出缘由,于是道:“他去最合适?这又是什么道理?”
站长此时看了胡穆一眼,眼中有着深深的感触,道:“他说,他乃文渊阁大学士之子,若是别人莫名其妙的死了,甚至被人栽赃构陷,或许还真可能让贼子得逞。可他毕竟牵涉着文渊阁,倘若他此番真若是不明不白的枉死在了饶州府城,朝廷无论如何,也会彻查到底,绝不会轻易的将此事,让人湖弄过去。因此,他对臣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代替主簿前往。”
朱棣:“……”
此时此刻,厅中倒是说不出来的安静起来。
能料敌先机,可以说是有大智。
敢代替人赴险,将自己置之死地,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叫做大勇。
这样大智大勇之人,没想到,居然出现在了胡家人的身上。
以至于……张安世和亦失哈都齐刷刷地看向胡广,露出疑窦之色,竟一时怀疑,这胡穆到底是不是胡广的儿子,或者说,他们是不是亲生父子。
朱棣则是不由得为之动容。
要知道,他乃行伍出身,所敬佩的,未必是那种多么孔武有力、弓马娴熟之人,可对于这样有大勇者,却有发自肺腑的敬意的。
当即,朱棣竟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他因为是私访,没有穿冕服或者礼服,反觉得有些不妥。
随即朱棣点点头道:“这样说来的话,就说得通了。”
他看向胡穆,却见胡穆的惨状,此时已恨不得再下旨意,将那些本该流放的人,统统诛灭了。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愤慨的心情,朱棣才道:“胡卿大智大勇,连朕都都钦佩。”
这番朱棣的感慨,也令站在一旁的胡广,不由得眼里雾腾腾的。
他既觉得他这儿子有些鲁莽愚蠢,却又令他这个父亲有几分欣慰。
这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一起,竟令他不由得垂泪起来。
“臣……臣……”胡穆此时倒显得有几分羞涩起来,他气喘吁吁地道:“臣并非有大智大勇……”
朱棣露出微笑道:“你就不必谦虚了。”
胡穆却躺在担架上,摇头,似乎撕扯到了一些伤口,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却深吸一口气道:“臣……臣只是害怕而已……”
“害怕?”朱棣不禁露出一抹笑意,实在无法想象,这害怕……与这般大勇的行经会联系在一起。
胡穆继续道:“臣自来了铁路司,便受人点拨和教导,安置百姓,那些百姓,一个个颠沛流离而来,许多人来时,真是惨不忍睹,绝大多数人……都大字不识,若说大字不识,总还能卖几分气力!可偏偏,他们却个个面黄肌瘦,身子孱弱,男女如老人,而过花甲的老人,却是万中无一,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他说到此处,厅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胡穆继续道:“臣在铁路司的职责,就是安顿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先站住脚,此后再想方设法,为他们谋取出路!臣是亲眼看到一个个这样的人,在能吃饱之后,恢复了气力,有的入各工段务工,养活一家老小。也见过……那蓬头垢面,虽年不过二十,却已饱经沧桑,满面青黄,头发枯黄的女子,入棉纺作坊为生。也见那一个个不似人形的孩子,总算能穿上一件旧衣衫,挎着歪斜的粗布书袋,总算可以勉强去一些识文断字的本事。”
“更令臣欣慰的是,许多人……既肯用功,且极刻苦。读书的孩子,白日读书,夜里回去,也有为数不少,四处觅活,补贴家用。便是那大字不识的汉子,竟也肯务工之余,想方设法的去学读书看报的本领。”
说到这里,胡穆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欣慰,可大概是一下子说的话太多,身子有些受不了,于是又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显然他很想趁此机会把自己所见所闻说出来,而后又磕磕巴巴地接着道:“这一年来,臣所阅历的实在太多太多,铁路司这边,固然也很辛苦,可和这些人生活的改善相比,和他们原有的生活去比,可谓是欣欣向荣。臣见过有人,因为刻苦,考入大学堂读书的苦力。也见过……一年功夫,肤色从青黄转而变得白皙的女子,更见过……长了个头,已开始能够背诵诗词的少年。”
“这些……当然臣不敢居功,都是铁路司上下,呕心沥血的结果,即便事情不是一蹴而就,可这样的改善,臣亲自参与其中,便觉得实乃臣之大幸。”
“臣是读过书的人,孔孟之道里,所谓取义成仁,所教授的,不正是读书人靠保境安民去建立功业吗?现在臣所做的事,虽从未用过四书五经的方法,可实际上……却处处都与孔孟之道不谋而合,现在思来,从前只一味在书斋中读书,实在教人惭愧。”
“臣正因为参与其中,方知道铁路司,和铁路司能给饶州上下军民百姓所提供的机会,有多宝贵。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臣才心生恐惧,唯恐有朝一日,这等可教苦力入大学堂翻身读书,可教妇孺们得以吃饱穿暖的一切,最终因某些人的私利而才一切辛苦都付诸东流。”
“臣有了这一层的恐惧,这才愿意不惜一切的去保住铁路司,保住这上上下下十万军民们的饭碗,主动请缨之前,臣是有过疑虑的,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可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寻了站长,愿意取代主簿,就是害怕,他们不但发难,而且还留有了什么后手,栽赃构陷,使铁路司在饶州……无以为继,哪怕是进入府城之前,臣也曾几次想要回头,是因为……臣这一辈子,实在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真不知此番深入虎穴,是否熬得住。那时,臣满脑子里所想的都是君子不立围墙之下,还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妄图靠这些来说服自己……可最终,还是鬼使神差一般……”
“咳咳……”胡穆开始拼命咳嗽,胸膛开始起伏,以至一旁的大夫,连忙想要诊视。
胡穆却努力地忍下了咳嗽,继续道:“幸赖,皇天保佑,臣总算是熬过来了,也幸好,捡回了一条性命,且铁路司,也得以沉冤得雪……”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禁为之,更为动容。
胡广听到此,已是老泪扑簌而下,一张老脸,不由得掠过了惭愧之色。
此时他倒觉得,自己这个做爹的,当着儿子的面,竟是惭愧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棣侧目看向饶州站站长道:“胡卿在铁路司,平日里如何?”
站长不暇思索地就道:“劳苦功高。”
朱棣显然不甚满意,正色道:“朕要的不是你这几句虚夸,铁路司,可有功考簿吧。”
站长面不改色地道:“铁路司清吏房,有专门的档桉。”
“取来。”说着,朱棣看向亦失哈:“现在去取。”
亦失哈忙是躬身,匆匆而去。
朱棣不禁露出了慨然之色,感触地道:“平日里,朕都说书生百无一用,现在看来,倒是朕成见甚深,非是书生百无一用,而是真正有用的书生,我大明不得用而已。”
他说着,又看了满身伤胡穆一眼,对大夫道:“查一查他的伤势。”
大夫颔首,应了一声。
朱棣背着手,表情复杂,叹息道:“天下有三百个胡卿这样的人,什么尧舜之世,什么天下大治,岂不手到擒来?哎……”
他看着胡穆,唏嘘着,焦灼等待。
过不多时,亦失哈便取来了清吏房功考簿。
朱棣当即翻阅,至胡穆处的时候,细细看过,方才道:“确实是劳苦功高,屡受嘉奖!”
说着,他真切地看向胡广,不吝夸赞道:“胡卿,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胡广眼泪婆娑,忙是擦拭了眼泪,回道:“臣……也远远不如犬子……”
朱棣挑了挑眉道:“犬子?”
张安世连忙打圆场:“胡公向来谦虚,不过臣以为,胡公此次,却是没有将谦虚用在正地方。胡穆之所为,实乃铁路司上下的典范,陛下,铁道部这边,一定下文嘉奖……”
朱棣摆摆手,道:“那是你们部堂的事,你们部堂如何嘉奖,朕不管,朕倒有自己的看法。”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朱棣认真地沉吟了片刻,才道:“他的典吏之职,如何安排,自有铁路司那边处置,铁路司的事,朕不去过问。不过……于朕而言,我大明历来是以军功而封爵,只是现在思来,建功立业,何止于军功呢?张卿,胡卿,你们以为如何?”
张安世和胡广随之面面相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