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愉寻到了……
这马扬名的哭声,骤然之间戛然而止。
或许是结果来得太轻易,以至于他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当然,尾随朱棣其后的群臣,却都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哪怕是最偏向张安世的金忠,都别有意味地瞥了张安世一眼。
这真是缺了大德了。
失踪了这么多日子,好巧不巧,等到这马愉的父亲闹到上达天听,一下子,人就找到了。
还说这不是锦衣卫早将马愉拿了?
这是眼看事情捂不住,索性又‘寻’到了吧!
金忠如此作想,其余之人,大抵也都是这样的心思。
只是此时,却俱都默不作声,一副看你怎么表演的模样。
朱棣是何等人,也不由狐疑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眼里似在说,你这小子,还真干了这等缺德的事?
寻常的读书人,捉便捉了去,这可他娘的是状元啊!
只是朱棣依旧不做声,只是等那陈礼拜下,便道:“这么快寻到了?”
陈礼道:“陛下,卑下听闻状元失踪,郡王殿下对此又格外的重视,于是卑下便与卫中上下,努力寻访,还真给找着了。”
朱棣看看陈礼,又看看张安世。
张安世自然是感觉得到那么多目光里的深意,他觉得有些冤枉他真没有绑人,现在人找着了,倒像是自个儿还真与马愉的失踪有关系似的。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那么人在何处?”
陈礼道:“是栖霞的一个百户所搜寻到的,正在确认和辨别身份,现在已经盯梢起来了。卑下没有让人轻举妄动,就是担心……打草惊蛇,不,不,不是打草惊蛇,卑下是怕……”
陈礼一时词穷。
他久在锦衣卫,知道此事的厉害,这件事,锦衣卫不能过手,过了手,就是有理也讲不清了。
反正人已找到了,早有人盯梢,锦衣卫一根毫毛都没有动,到时就算是有人想借此机会对殿下责难,也完全没有任何理由。
可若是将这个马状元绑了来,情况就不同了,本来就没有捉拿他,现在被锦衣卫押了来,这算怎么回事?
朱棣又道:“人在何处?”
陈礼忙道:“在靠码头的街巷。”
朱棣皱眉,道:“为何从前没有寻访到,今日却一下子就寻到了?”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是在这里的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这……”陈礼迟疑了一下道:“锦衣卫负责的乃是守卫值宿、侦察与逮捕以及典诏狱的职责,一般针对的乃是逆党和叛臣,这京城里走失了人……若是宫中有诏,亦或者有司请求协助寻访,缇骑们寻访倒也无妨。可贸然寻访走失者,确实不在职责范围之内,殿下早有明言,卫里只做自己职责之内的事,不得轻易干涉其他事务,免得遭人是非口舌。”
这个理由说的过去吧。
倒是那马扬名急了,儿子找到了,这边却是撇清了一切的关系。
他是老童生,虽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深谙人情。
他儿子乃是状元,不能担一个自己走失的事,毕竟被人绑了,这是被动,而主动出走,隐姓埋名还辞官,这就等于真正地置自己的前途于不顾,行为恶劣了。
于是他眸光一闪,忙道:“我儿历来老实本份……”
陈礼立即打断道:“我已查过了,此人在那隐居已有大半年之久。且绝无人胁迫他,与寻常人生活无异。”
马扬名道:“他好端端的状元不要,朝廷赐予的翰林院修撰也不要,偏要在此隐居,这些话,说来你相信吗?”
陈礼看了张安世一眼,他心知,这个时候只能自己来顶雷了,他若是不站出来与这马扬名解释,那就得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回应了。
于是陈礼毫不犹豫地道:“这是他的事,他心中如何想,与锦衣卫何干?你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服众。
里头确实有太多的蹊跷了。
哪一个人,寒窗苦读十数年,好不容易得了功名,鲤鱼跃龙门,却舍弃一切,像寻常人一样过日子的?
要知道,在大明,翰林可是人上人,是一切读书人的最终梦想。
而读书人,恰恰又是寻常军民百姓们所羡慕的对象。
除了皇帝,这就是金字塔的最顶端,意味着似锦的前程。
朱棣见二人争执不下,回头看向群臣。
群臣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朱棣一见大家这样的表情,就很讨厌。
此等表面上不做声,好似温顺的模样,实则却好像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好像是在传达着什么。
偏偏朱棣自己也不争气,他也觉得……懂的都懂,这十有八九……有很大的蹊跷,应该还是和张安世脱不开关系。
朱棣打心里还是想维护张安世的,于是不免有些心烦意燥,于是怒喝道:“将这旗下了。”
他一声大喝,吓得马扬名身后的马超手一抖,忙小心翼翼地将旗撤下。
朱棣道:“人既在此,那么去看看,便一眼可知。对吧,张卿家。”
他等张安世的反应,若是张安世拒绝,那就说明张安世肯定心里有鬼,他这个皇帝索性借坡下驴,直接快刀斩乱麻,平息这件事。
若是张安世不拒绝,那么可能张安世当真清白,他便一查到底。
张安世道:“陛下,臣以为……如此甚好,只是……臣却以为……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未必能查到什么……”
对张安世而言,这马愉十之八九不是好人,他藏匿自己的行踪,一定是有其目的,说不定就是针对他张安世来的,摆明着是想构陷他张安世。
到时将此人唤来,这家伙咬他张安世一口,可就不好说了。
读书人的这些伎俩,张安世早就摸透了,一个个阴险狡诈得很的。
张安世便道:“与其明察,不如暗访。”
“暗访?”朱棣狐疑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您忘了当初在江西布政使司……”
朱棣听罢,心中骤然之间了然,道:“也可,今日索性就查个水落石出!”
………………
马三正抱着一沓的书信,到了这租赁的宅邸的书斋。
这一处宅邸,占地不小,乃是马愉花了不少代价租赁的。
栖霞码头这儿,原本民宅就不多,占地大的宅邸更是少见。
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商贾聚积,所以租金昂贵。
可马愉还是花了大价钱,毫不吝啬地住了进来。
他渐渐开始摸透了那些商贾的心理。读书人之间交往,属于那种你知道他家有很多的地,他也知道你家有很多的地,毕竟士绅人家,大多祖辈居住于某地,只要通报一声姓名,人家便立即晓得你的身价,所以你不需张扬,反而越显得低调越好,人家见了,反而会夸赞你有气度,擅持家。
可商贾们的路数不一样,商贾的流动性太强,并不存在所谓累世扬名的情况,大家只能通过你的衣食住行,来辨明你的身价,所以需驻豪宅,穿美服,要有足够的排场。
这宅邸里头,已雇请了数十个仆从,甚至车夫就有四个随时候命,马车都是栖霞车坊里制作的,价格昂贵,可装饰华美,十分舒适。
除此之外,还雇请了十几个文书,几个账房,以及一些伙计。
他甚至还专门布置了自己的书斋,以往的时候,他不在乎什么古玩字画,总觉得古玩字画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人才喜欢的事,真正的读书人,至多贴几幅自己的行书,或者是哪个朋友送来的墨宝也就足够了。
可在此,书斋的墙壁上,统统都是高价购置的名家书画,只恨不得将那题跋的落款之人,有斗一般的大,若是有客来访,人家一看,便晓得这字画定是昂贵非常。
“少爷,吕宋回来了一艘邮船,带来了许多书信,咱们的船队,也有消息了。”
马三抱着书信,搁在了书桉上,马愉一脸大喜过望,眸光闪动,急匆匆地道:“顺利抵达了?”
“应该顺利抵达了,带队的刘掌柜也有书信来,怕是要给少爷禀告消息呢。你看,他的书信就在此……”
马愉显得激动,这一批船,足足十艘,都是刚下水的,且不说这十艘船里,有自己大量的股份,重要的是,这足足十船的货物,这些货物,都是自己用身家性命抵押来的,一旦成功送达,且因为是第一批的货,必定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若是中途出了闪失,也意味着他马愉血本无归,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这一封书信,可关乎着自己的命根子,接近一年的谋划,无数次呕心沥血,如今可能真要见成效了。
就在此时,门房跑来,道:“公子,外头有几个客商来见。”
马愉这儿,现在已有一些稳定的客商了,如今听到有人登门拜访,顿时来了精神:“可有名帖?”
“没有名帖,只说来见一见。”
马愉皱眉道:“许多商贾,还是没有礼貌啊。”
栖霞的不少商贾,有不少都是一夜暴富的,毕竟栖霞的机会太多,此等一夜暴富之人不少,他们往往喜欢单刀直入,也不讲什么客气。
当然……这样的人,马愉虽是觉得格格不入,却也有喜欢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人给钱痛快,一个买卖敲定,可能只需几炷香的时间,而且人家真给钱。
马愉打起精神道:“去请。”
说着,他又对马三道:“你去奉茶。”
马愉说罢,便低着头,趁着这个空挡,取了桉牍上掌柜的书信,开始拆阅。
他看得极认真,毕竟书信不易,而且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细细看去,他先是低声喃喃的念,可随后,他整个人僵住了。
他双目好似闪动着什么,嘴唇哆嗦着,捏着书信的手,在微微的颤抖着。
而此时,自这外头,却有一行人匆匆进来。
为首之人,乃是朱棣。
朱棣此时一身常服,张安世也是寻常商贾的打扮,后头几个护卫。
噢,对了,还有胡广几人,甚至还囊括了马扬名父子。
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马扬名父子二人,低垂着脑袋,躲在最后头,不露声色。
父子二人小声滴咕着,一副家仆的打扮,极不显眼。
马超低声道:“爹……”
马扬名偷偷地瞪了他一眼道:“别嚷嚷,莫要让人瞧见了,脑袋给我低下来。”
马超不解地道:“这是为啥啊。”
马扬名道:“你懂个屁,这张安世既说要便服,必是有什么阴谋,咱们先将计就计,待会儿……依我眼色行事。”
马超只好道:“噢,噢,噢。”
“待会儿……”马扬名声音极低,微不可闻地接着道:“无论如何,也要洗清你兄长辞官的清白。他考一个功名不容易,到时若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给我跪下哭,给老夫闹,看我眼色。”
马超惊道:“我……我不敢呢,陛下会砍头的,待会儿还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我们呢,现在再闹,岂不是……岂不是……”
马扬名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超一眼,用极低的声音道:“儿啊,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你兄,一个是你,打小你就愚笨,你兄长呢,又聪明,生的又比你器宇轩昂,更比你高大,咱们马家,若是要留下一个后,你说该留谁?”
马超:“……”
他是捡回来的?扎心啊!
马扬名道:“不是为父不疼你,不将你当儿子看,实在是你们兄弟二人,相差实在是十万八千里,为父这不是壮士断腕,这是为了保下马家的命根子,剃掉一根毛。”
马超下意识道:“爹,我是不是那一根毛?”
马扬名甚是欣慰地道:“进了京,你已经有一些长进了。”
马超:“……”
他该觉得这是表扬他,还是骂他?
朱棣等人浩浩荡荡,等到了这书斋外头,突的,这书斋里头发出了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突如其来的狂笑,连朱棣都吓了一跳。
后头的卫士,骤然之间紧张起来。
张安世下意识地躲在了朱棣的后头,脑袋探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
张安世面如土色,不过很快调整了心态。
至于马扬名父子,似已听到了马愉的声音,脸色已惨然。
这笑声,显然是疯了,没疯不会笑的这样大声,莫不是……进了诏狱之后,被打疯了?
朱棣当机立断,迅速地跨步进去,张安世随即抢上,后头则是胡广、杨荣寥寥数人。
当然,其他的护卫,还有一副仆从打扮的马扬名父子,则在门外头,一则是怕认出来,二则是先看看动静。
朱棣进了书斋后,却见这马愉此时捋起了长袖子,将胳膊露出来,手中挥舞着书信,双目赤红,激动得脸上血气上涌,在这书斋里疾步走动。
朱棣皱眉,这就是状元?
张安世忙与朱棣交换一个眼色,满是委屈之色,仿佛是在说:这真的不是我打的。
胡广和杨荣倒是镇定自若,他们仔细观察着,不露声色的样子。
见有人进来,马愉这才打起了精神,立即恢复了一些。
他抬头看了朱棣一眼,总觉得朱棣有一些脸熟。
当初殿试的时候,他倒是有机会能够面圣,不过谁也不敢直面圣颜,何况那时朱棣身穿冕服,面容藏在通天冠的冕旒之后。
马愉立即道:“抱歉,抱歉得很,方才是马某失态了,诸位尊客,请,请坐下说话。”
他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可声音还带着颤抖。
朱棣便从容落座。
马愉笑着道:“不知诸位从何处来,做的是什么买卖?”
朱棣觉得古怪。
张安世却很轻易地应付这场面:“卖棺材。”
“呀。”马愉只是稍稍讶异了一下,他似乎心情很不错,而且听到棺材二字,竟也没有露出太多诧异之色。
管他卖什么,都是买卖,只要能挣钱,卖啥都不寒碜。
“卖棺材好,卖棺材好啊!我听闻,这四海之内,尤其是西洋诸藩国,连年征战,且战死者不无希望自己能够回乡安葬,这棺木的需求不小,当地的木材,制棺也不是不好,不过大家更认可我家乡的棺木,就算生前不能在中土之地,可若是能用中土之棺,却也能够告慰英魂了。学生见几位兄台器宇不凡,今日见你们来寻学生,果真是人物啊,莫非,你们是想用我这船行的船,贩售棺木出去?嗯……”
他沉吟着,居然滔滔不绝,道:“依我看,新洲那地方,客死之人少,而爪哇不成,爪哇的赵王,虽也经常用兵,可汉民太少。至于安南,安南也不成,安南与大明内陆相连,可能早有陆路的商贾将我大明的正宗棺木运去贩售了,竞争不小。”
“依我看,暹罗、真腊等地,应该最畅销,那里汉民本就多,何况此二地,与土人矛盾激烈,客死异乡者不少……只是这往真腊和暹罗的航线嘛……你们等等,学生瞧一瞧。”
朱棣:“……”
张安世:“……”
…………
感谢中二少年也要谈恋爱啊啊啊同学的盟主打赏,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