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觉得自己像是在火上烤着,浑身火辣辣的疼,她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原本伤得很重,抢船时又沾了水,各伤并发,这是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艰难,她知道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只要稍微松一口气,她就会没了性命。
可是她不能死。二狗子被钉射在城门之上,二营营长刘四平被射成了刺猬,六营营长胡南山死不瞑目,渝水河面上浮了一层的尸首,那些都是与她同生共死多年的伙伴,这些来来回回的都在她面前晃荡着。她不能死,她若是松手了,那些人的谋算便会得成,她的伙伴们就白死了。人家踩着她的尸骨上去,还会在心里唾弃一声,蠢物。
她不甘心,她便是要死,也要将他们拖下来做个垫背。她从来都不是善类,人家与她一份好,她便还人一份情,谁若是要对不住她,她定会加倍讨回来的。从前是,现在亦是。
她咬牙煎熬,神智时清时昏,她知道自己在船上,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在林湾渡口时他们是四条船突围的,到现在就只剩了一条,途中,他们还偷换了一条船的,可是后面的追兵还是很快就赶上来了。这燕京附近地段要论追击,确实少有人能及得上在这里呆过多年的萧六了。这个女人比她想象的要难缠多了。
方墨不禁皱了皱眉,她身边有人立时欠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低声叫:“墨丫头,墨丫头。”
方墨睁开眼,面前的天阴沉沉的,李进满是胡渣的脸探了过来,方墨张嘴道:“李叔……”
李进忍不住面露喜色,将方墨头扶起靠在他肩上,说:“墨丫头,你烧得厉害,待一会天黑了,我下船再寻个郎中过来替你看看。”
方墨摇了摇头,举目四下看一通,问道:“还不行。”
李进眉头紧皱,为难说:“可你的伤……”
“我受得住。李叔,到了遂川再说。”方墨说。她伤重,行动不方便,也只有在船上才能略快一些,她坚持到了遂川才能下船,遂川那地是何成的地盘,可不是萧六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得。他们上次上岸寻医,折了不少人才突围出来。这次他们人少,且又不整休奔波,若是再落到萧六等人手上,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进暗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喂方墨喝了几口水,便重新扶着她躺下了。
方墨继续睡去,这夜分外难熬,整夜都在恍惚当中,人似乎一会在火里烤着,一会在冰水泡着,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来来回回在她面前浮现,她听到李进与汪贤生在说话,她听不全,只知道这两人是在为她的伤担忧,可她开不了口了。
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到了什么时候,有人背起她,她闻到李进身上浓重血腥气,她想出声问一句,很努力张了半天嘴,却吐不出一字来。
“墨丫头,你且忍着,咱们去寻郎中。”李进说。
她一惊,却急得不省人事。待再醒来,眼前物景大变,哪里还在船上,分明是在一户人家屋里,她一惊想要坐起,费了老大力气,却只是动了动脑袋。旁边一个妇人声音笑着说道:“哎呀,姑娘醒了?”
方墨扭转头去,面前妇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粗布衣袄,面目清瘦和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因是弄不清处境,方墨也不好作答,只挣扎要坐起来。那妇人连忙阻止说:“快躺下,快躺下。你这烧才退了去,见不得风的!”
方墨伤重才醒,被那妇人一把又按了回去,她只得躺下了,四周看一通,问道:“这是哪里?您是……”
那妇人笑着说:“咱这是刘杨镇,你哥出去抓药了,你爹在厨房煎药呢,你且等着,我叫他进来。”
方墨略一愣,便知这是李进等人打的马虎眼,点头只做默认了。那妇人出去后,方墨这才细细打量周围,片刻,李进就掀了门帘进来,惊喜说道:“墨丫头,你,你醒了……”方墨连忙摆手,又往李进身后探看。李进顿时会意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放心,她在厨房里。”走近了,坐在床头小几子上,伸手摸了摸方墨额头,欣慰说:“总算是退了。”
方墨见李进憔悴不少,知他这几日定也不曾好过,她心中难受,只眼下却容不得伤春悲秋,她直奔问道:“李叔,其他人呢?这里是哪里?”
李进低声回道:“这里是平州下的一个小镇。你放心,他们都很好,贤生说咱们人都聚在一处,太过招眼了,咱们是分批进的镇,铁生他们几个就住在这隔壁。我和贤生只说是你父亲和兄长,住在这边。方才那妇人是这客栈的老板娘,这两天都是她在帮忙。”
“平州县刘杨镇?”方墨喃喃说。
“是啊,虽是还没有到遂川,却也不远了,况你又病得重,咱们好些了再走不迟。”李进低声说,“你好生养几日吧,我看这刘杨镇又偏又小,那萧六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里。”
方墨想了想,又问:“船停在哪里了?”李进微笑说:“这个你放心,贤生当晚就将船撑到庆阳那边藏好了。”庆阳和平州一水相隔,便是有追兵赶来,也会被引到庆阳那边去的。
方墨仍是不放心,说:“另雇一条船,咱们还是要早些动身。”
李进看了她一眼,心中叹一口气,说道:“行,听得便是。这会天快黑了,码头那边不好雇船,明日一早,我就让贤生到码头看看。”
两人正说着,方墨听得门外脚步,示意李进禁了言。老板娘端了一碗热腾腾药进来了,笑呵呵说:“药煎好,姑娘趁热喝吧。”方墨被搀扶坐起,说了一声多谢,端了药喝了。老板娘拿了空药碗出去。
待这老板娘走远了,李进便将这几日打探的消息告诉了方墨。方墨听了,沉默不语。萧家军第二军统帅方墨于林湾渡口中了埋伏,所率人马全部覆灭。这便是萧帧和段子扬给她下得定论了。
李进看了看方墨面色,问道:“墨丫头,大鹏现在在金怀,咱们要不要派人告诉他一声?”
方墨摇了摇头,淡淡说:“不用了。”人心叵测,她看不清那些面孔下还有谁手里偷握着一把蓄势待发的匕首,要看清楚这些,没有什么比站在暗处更方便了。吴大鹏若是站在她这边,他不知道这事,那些人还暂时不会要了他的命去;他若是早有异心,得了她未死正在狼狈逃命的消息,一定会趁机落井下石。无论吴大鹏站在哪一边,他如今知道的越少,便是越好。
李进不知方墨所想,见她面色灰败,以为他带来的消息让她难受,他一个老大粗汉子,说不出那些安慰人的话,踌躇一阵,说道:“墨丫头,你好生歇着,我出去看看贤生回来了没有。”
李进出去后,那老板娘又进来了,见方墨合着眼睛,以为她又睡了去,便搬了床头的小几子在外间坐着纳鞋底。
方墨睡了一觉醒来,喝了小半碗稀粥,汪贤生回来了,见方墨醒来,自然高兴。老板娘甚有眼色,见人家“兄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不等方墨开口,就推说厨房有事,告退出去。
这刘杨镇想来真是偏僻,汪贤生在外面晃了大半日,打听的消息就是城门口新贴的一张安民告示。方墨听完,不禁嗤一声冷笑,萧帧比她想象的能忍多了。欲速则不达,群雄并起的混乱时候,六岁的小皇帝真是再好不过的挡箭牌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何落到眼下境地了。人人都有自己目标,都在不顾一切奋勇前进,就她止步不前,被人当了踏脚石尤不自知。
汪贤生见方墨突然不说话,他心中虽然也十分愤慨,但仍是安慰说道:“大当家,只要咱们回到漠北,咱们就一定能替枉死的兄弟们讨回公道。”
方墨看他一眼,又笑一声,说:“好了,你跑了一天也够累了,去吃饭吧。”回漠北去,他们能想到,萧帧和段子扬自然也会想到,这路途漫漫,凶险不知几多,哪里是容易的一件事情。
汪贤生告退转身出去,开了门,突而又返了回来,一把关门。方墨见状,神色沉肃,问道:“怎么了?”汪贤生搓了搓手,踌躇说道:“许是我多疑了。”
方墨眉头微皱,汪贤生说:“这客栈柜台那边与老板说话的家伙,今日路上,我遇到了好几回了。不过,听他说话口音,是本地人无疑啊。”
方墨闭了一下眼,突然睁开,黑深眸子冷森无比,缓声说道:“他说话口音是本地的,可你说话口音却是外地,人既然能跟到这里来,这次咱们只怕跑不掉了。”
汪贤生大惊失色,几步抢到门口要去开门,嘴里说道:“我通知大哥和铁生他们!”
“站住!”方墨低声喝道,“这时候能走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你这会去通知他们,岂不是告知别人他们跟咱们是一伙吗?”
“那怎么办?”汪贤生回头问道。
方墨挣扎着坐起身,说道:“你可有办法与铁生他们通气而不相认?”
汪贤生点头说:“有,咱们上岸时就约了暗号的。”
“好。”方墨说,“你告诉他们,千万沉住气,切勿轻举妄动,不到非不得已,不可轻易泄露身份。”又说,“来人未必是萧六他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