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灵均还没有出去,指着庾康的方向,道:“我走的那天,君父把他赐给我吧。”
她在紫台外的绛桃树附近见过病青年。甄传庭在信中书云,如有可能,索求庾康为随臣,危急时刻能为她拿主意。她可不是说有人给自己拿主意,她感兴趣的是有什么意外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光是元祐帝,庾康也觉诧异。坊间流传一句话,常山王向皇帝索人,一为美色,二是顽心大起,存心作弄。庾康不及美貌二字,相貌也算清俊,难以不让人联想到美色。
“庾卿你看,朕没被她气死已是大幸了。”望着元灵均方才站立的地方,元祐帝轻咳了两声,被气得不轻,茂生转到他身后轻捋着背。
“陛下该宽心才是,依臣看来,主君比想象中好很多。”
“怎么说?”元祐帝难得有兴致听下去。
“主君说的是说驭下之术,只是不自知。纵观古今,没有几人能二者兼顾,但凡做到这两点的,贤明之人匡扶天下,昏聩之人为祸社稷。常言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可喜的是主君随心所欲,性情天真烂漫,但身侧并无邪佞诱导走上弯路,有林相、甄王师、呼延将军、岑老将军等一众贤臣辅佐,不至于成为百姓口中昏庸无能之辈,陛下只要想到这一点,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在背后定是有人颠倒乾坤,当然只是庾康的猜想,无凭无据不好开口泛论。
元祐帝当初为了防止谗佞谄媚的小人糊弄少君,故意将谏官甄传庭谪至巴陵,相当于把常山王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管教约束,没想到千防万防竟未防住樊姜。
庾康的话点醒了元祐帝,他想起一桩旧事。
南朝仲冬,天降暴雪,灾害波及多国,他膝下唯一的皇子恒在狩猎返途中坠马身亡,南**山后继无人,徐家对东宫位势在必得,朝臣极力推举徐后之女,几位公主都有母家依靠,唯独半途归宗的灵均身份尴尬,无母族依靠,无亲友依恃,元祐帝为保全六女元灵均,将她寄养在无一儿半女的贵嫔樊姜名下,樊姜可凭一己之力护佑元灵均,保证抚育其成年。
樊姜很有远见,在沙场上决胜千里,在政治上手段狠辣,绝非任人囚困的金丝雀,她是元祐帝能够放心托付又心存忌惮的人选。后来元蓥位主东宫,徐家权势达到鼎盛,樊家被世家争锋相对,处处遭受排挤,樊姜请赐领国,携元灵均远赴封地,以退为进保住樊家。樊姜曾说:“没有第二人能像我一样尽心抚育公主,陛下要给她活路,就必须让妾和樊家有路可走,妾能作为临安在东海眼睛。”
元祐帝深思熟虑,把樊姜放在临安看不见的地方无异于纵虎归山留后患,然而一切正如樊姜所言,要尽全力保住元灵均,非樊姜不可。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五年光阴逝去,朝堂的形势错综复杂,无形中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势力在引导趋势朝向。莫名的,乞婆布满皱纹的脸再次浮现眼前,跣足披衣,疯癫狂笑,她那双半瞎半明的眼似乎能洞穿世事,看到每个人的命运生死。
无奈一帝位,何生两君王?
她凄凄长叹,逆江而上,似有欲说不得的苦衷。
元祐帝静静凝视着手边的棋局,若这是一盘关乎晋国存亡的棋,会是何人来对峙。
“高祖皇帝在巴陵栽种了千余株胭脂红杏树,杪春时节千树万树红花,不乏是南朝游览踏春的好去处,朕身为邦国天子,无故不敢擅离京畿,庾卿代朕去看看如何?”如果无法痛快地挖掉眼睛,他可以再安排另一只眼睛。
庾康显然明白了元祐帝话语中隐含的深意,郑重地稽首伏地,“陛下纶音,臣定不辱使命。”
话音刚落下,茂生面带难色趋步而入。章久节没能来,茂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一个时辰前,徐超瘐死。
雨停歇了,迟来的金色阳光撒入大殿,虽温暖沁人心脾,也抵不住阵阵森寒。这年的冬天变得异常诡异,狼烟四起,烽火相连,天下离太平越来越远,阴谋离庭庙越来越近,徐超的死仅仅只是开端。
从晋宫回府,庾康思忖着陛下的话,一壁琢磨一壁往书房走,推门进入室内,在晚霞沐浴处一人背光而立。
府里来了人,竟没有仆人通报,他的府邸少有婢女媵人,也从无女眷上门,她是如何进来的。
少女在听见声响后转过脸,宽衣博带,眉簇额山,蓬松的长发披覆肩后,没有满头的钗环金饰,却散发着天真可爱的气息。一如初见。
“总算回来啦,大忙人。”
对上来人笑吟吟的脸,庾康整了整衣袖,趋前行礼。
“不必拘礼。”元灵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拢着袖子走近,“府君很吃惊哩!没想到我会来府上吧。”
“是臣越矩了。”他确实惊讶。
从进来就没见到多少仆从,空荡荡,一片冷清,蔡孟俊说此人两袖清风,并非夸大其词。“府君要是在天官县任职,百姓会把你当做真正的父母官供养起来的。”
元灵均一边说一边朝庭院走去,天井没有栽种树木,抬头就能看到四四方方的浅金黄天幕。庾康跟在元灵均身后,寸步不离。他们踏着清冷的霞光,安静地走了一段路程。
“我在御前所请不是心血来潮,君父会答应我的要求。”元灵均熟悉地穿过长廊,来到庖厨,在外面高声询问,“伯伯婶婶,膳食好了吗?我要进来用饭了。”她抬足往厨房里走,俨然自己家那般随意。
厨房的隔壁是食室,膳夫把烧好的菜摆上满是油垢的厚木条几,元灵均在幄茵上盘腿坐下,拿起竹箸夹菜,扫了眼呆立不动的庾康,“坐下,我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多的。唔,府上烧的北方菜还不错,是北方来的吗?”
这个庾康不了解,无从回答。
“在宫里饿坏了,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是你的府邸,就过来看看有没有吃的。”元灵均垮着脸,凄惨兮兮地说道。
奴仆怎么可能让她饿肚子,怕是孩童玩心太重,把仆人故意甩掉了。庾康隐隐发笑,摇头不作答。
“庾卿,君父对你超乎寻常的信任。”元灵均轻吟。
庾康还没有反应过来。卿是对男女的爱称,常山王学着陛下的口吻称呼他为“庾卿”也无甚不对,但男女间用这种称呼实在暧昧不清。
元灵均瞟他一眼,庾康终于坐下来动了箸子。一番风残云卷后,元灵均抹净嘴巴,满足地摸摸肚子,望着门外凄凉的景色,用箸子敲打起碗盘,咏起《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食室外的院子里,几颗银杏树掉光了叶子,不知不觉,晋国的深冬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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