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凤舆出来,在傅伶仃的引领下离开紫台。元灵均不想当面见她二人,在一条四面环树的小径上驻足,远远看了一眼。火光通明处,樊婞和宋玲珑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跪在紫台外,背对背五花大绑着,有两个蛮力的嬷嬷站在附近,冷眼旁观二人的死命挣扎,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些宫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信不信挖掉你们的眼睛。”樊婞鬓发散乱,早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威风,疯癫般地叫嚣着,“我让你们去告知贵嫔,为何还不去,你们企图蒙蔽昭台宫的陛下,我是她嫡亲的侄女,就不怕她日后找你等算账……快给我松绑,擅自羁押朝廷命官,我要让姑母知道,让她把你们通通杀掉。”
元灵均嘴角噙笑,回身对九万道:“把樊婞押入都船狱明日发落,至于宋玲珑,不能再留,赐他一盏钩吻酒,你亲眼见到他死再回来报。”
九万领命退下,她在原地伫立良久,想的是樊家的势力正被逐步瓦解,朝堂局势会明晰许多,只是,樊姜也该得知消息,但她没有任何动作,是因为手上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
风声飒然,坐舆回宫,渠奕在殿外迎她。她下了凤舆,和渠奕并肩行走在庑廊中,“樊婞必死无疑了,樊家只剩下樊婴,但我不愿杀他,他没有过错,只是生错了家族。”
渠奕静默了一会,才徐徐说道:“陛下和我说霸道王道,想必也不能容樊婴,不想杀他是陛下的恻隐之心。人都有弱点……但陛下最好不要把樊家逼得太紧,否则适得其反。”
他是说,樊家逼急了会跳墙,犯阙造反。元灵均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雨点伴着风飘进了走廊,撩起她的鬓发,元灵均抿住唇,仰起脸,让雨丝飘落在脸颊。“敏行回去了吗?”她突然问。
渠奕拉她进了寝殿,抖去挂在发上的水珠,“这次是真的误会敏行了。他是樊婞带出来的,在中途被丢下,是紫台的一个宫人引他来此。”
拨发的手一顿,渠奕不说她心里还没什么,此刻知道真相,心里万分不好受。不想那孩子对她的漠然疏离到了如此地步。
这晚她和渠奕还没歇下,宋玲珑的死讯便已传回了紫台。
第二日升殿,元灵均在庭会上发布了绞杀樊婞的命令,樊婞当即被拉至市曹行刑,曝尸三日,恶臭熏天,直至吴王到达临安。
吴王入京后,下榻于宫外国邸,迎他的是兰王渠奕和右相林缜,以及大鸿胪卿。元灵均只有耳闻还没见到其人,对这个弑兄杀侄的吴国皇帝不免感到好奇,但也只能等到国宴上一会。
然而就在吴王下榻的当晚,国邸便出现了黑衣刺客,奉命保护吴王在京安全的符飘轻松将刺客制服逮捕,上报紫台,无需审问,元灵均便已经猜到是谁的主使,咬咬切齿地召来傅伶仃。
傅伶仃形容狼狈地出现,但傲气不减。他忿忿道:“陛下,这是臣和他的私仇。”
元灵均怒不可遏,把撒扇砸到了他脸上,“我看你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吴王若是在我大晋出事,两国交战当如何?”傅伶仃瞬间不语了,脸色也不好看。
她真怕自己忍不住会往他身上踹几脚,匆匆走到殿外,吐出几口怒气,问符飘,“吴王知道吗?”
符飘答否,说刺客没有进到国邸内,元灵均正要松一口气,符飘的下一句话让她险些喘不上气。
他说,吴王根本不是真的吴王。
来的是吴王之弄臣,那真的吴王在哪?自然是在吴国宫中。他根本就没有使晋的诚意,而是想以这种方式嘲笑羞辱晋国,挑动双方战争,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和晋国开战,其居心简直可恨至极。
召集林缜等几位心腹大臣商讨,都赞成容忍,元灵均听取了诸位意见,按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决定假作不知,依旧让人以礼对待“吴王”。内忧外患,晋国国力衰退,不宜再战,再大的屈辱她也要忍耐,这口恶气早晚会出的。
今夜,国宴就在今夜。散朝后,元灵均在临水的殿阁批阅奏表,阅到“吴王”提出各种无理要求,将奏疏狠狠地掷到地上,不解恨,又抬足踢出殿外。
奏疏落在一名跑来的内侍脚下,内侍跪奏:“陛下,昭台宫的宫人来禀,皇子病了,似乎不太好,请陛下尽快去瞧瞧。”
元灵均脸色大变,丢开奏疏急惶惶地朝殿外跑。
敏行虽是逆生,但身体一向强健,从不生病,怎会突然就病重。夕阳西下,天边最后一丝余霞也散去了,元灵均刚踏进敏行住的寝殿,一大群宫人和内侍涌了出来,其中有几个掖着袖子抽泣,见到她之后又立马止住哭声。
元灵均直觉是不好了,她几乎站立不稳,鲲娇在身后扶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走到了留香帘外,樊欣在门外踱步张望,几个太医在一架屏风后讨论治疗方法,樊姜正坐在上首倾听,神情也是焦灼不安。
元灵均走到榻前,隔着帐幔看睡在里面的孩子,好半晌才鼓足勇气掀起帘子,曾经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睛此时紧紧闭着,一张小脸惨白得瘆人,她触摸着孩子的额头,没有汗水,甚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
她质问起跪侍一旁的保母,“究竟是怎么回事?身为保母你是如何照顾皇子的,皇子病了你竟没有察觉……”
保母伏地哭道:“最近都没有异常,不知为何,两个时辰前突然倒地痉挛,妾人立即请来了太医。”
屏风那边太医们发生了小声争执,却还没得出结论,元灵均心急如焚,召来一名太医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子的病因是什么?”
太医谨慎地回答:“臣问了宫人,皇子在这之前吃了荔子,臣等初步断定,可能是荔子核卡在喉管上致使呼吸不畅。”
“那就尽快想办法取出来,皇子不能有事。”元灵均已是大汗淋漓,她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没事,但总是忍不住往坏的方向去想。
太医唯诺退到屏风后,樊姜出来,来到病榻前坐定,看了几眼元灵均,握住敏行的一只手,小手突然动了一下,她立即俯下脸,“敏行,你是醒了吗?看看我是谁?”
敏行果然睁开了眼睛,但没有往日那般灵动,他动了动嘴,气息微弱地唤道:“大母。”紧接着他清秀的眉毛拧成一团,“孩儿难受呐。”
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元灵均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一言难成。
樊姜在他胸口轻抚着,“大母给孙儿摸摸,孙儿不痛,以后孙儿想吃什么想去哪儿大母都答应,只要快点好起来。”她的眼泪砸在敏行的脸上。
小孩的呼吸似乎困难起来,闭上眼睛后又开始了痉挛抽搐,元灵均握着他的小拳头,转头大声喝道:“快点,你们都上来。”
太医们全部涌上来,问脉看眼,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只能让侍女为他灌下汤药。
期间,从尚书台下直的渠奕来过,但吴王入宫,皇帝抽不开身,他必须尽快赶过去,便只在屋中坐了片刻,离开前又叮嘱了众人一番。
国宴即将开始时,内侍来昭台宫催,但儿子病重,元灵均无心顾及,一直等到敏行安然睡下,她才匆忙赶到长春宫。
因为担忧敏行,国宴上一直不在状态,多番忽视对方,“吴王”以为她傲慢,心有不满,在殿上大放厥词,言称吴国有江山万里,城池千座,雄兵百万,足以踏平四海,问鼎天下,问晋国仗恃何物而骄。
元灵均不为他所激,冷笑道:“吴王陛下见到了我大晋的山川湖海,饮尽了佳酿美酒,拥过了我南朝丽人,其余的皆在殿上……”
不等她说完,“吴王”仰面大笑,手中的酒液泼了一几,他前俯后合笑个不停,殿上的诸臣也随他笑起来,然而他们的笑却是别有深意,只是这位“吴王”沉浸于“大晋腐朽,可攻之”的喜悦中,没有察觉,连真正的吴王也没有怀疑,但当他终于醒悟,已是多年后那封要了他命的晋王亲笔信。
国宴不欢而散,元灵均直接奔向昭台宫,敏行已经滴水不进,太医只好继续用汤药和糖水,接下来的四天,敏行时睡时醒,但已经无法说话,樊姜一直在佛堂祷告,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自然是诚心诚意地希望他好起来。
元灵均也因此茶饭不思,整日浑浑噩噩,多日都未坐殿,朝政委以渠奕治理,整座晋宫都被悲伤渲染,宫人的脸上不见笑颜。
到第六日上头,已经接连昏迷了两日的敏行还是没有醒来,并且发了高热,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喂的汤药却已经无法进入食道,作为生父,樊欣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侧殿中,昏迷后的元灵均依在琉璃榻上,精神恹恹,渠奕把粥食递到嘴边,“多少用点好吗?你这样我也很难过。”
她抬起浑浊的双眼,仅仅抿了一口,下一刻捂住脸,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公子,敏行有事,我岂能再活了。”
话音方落,寝殿中发出一声侍女的惊叫,元灵均怔住,推开渠奕跌撞着跑了过去,卧在帐中的敏行脸色泛青,大大地张着嘴,呼吸紊乱,在榻上滚来滚去,大力挣扎。樊欣把他的手足按住,他才逐渐停止了。
他睁开眼,似乎恢复到平日那双明亮幽深的漂亮眼睛,他看着樊欣,好像终于认清了,极小声地叫道:“阿父。”
樊欣应了声,把他额前濡.湿的浅发拨开,敏行转了转眼睛,看向渠奕。“君父……”喉咙里再次发出微弱的呼唤。在屏山殿,渠奕教他剑法,教他读书,对他关怀备至,他始终记得。
渠奕把他抱在怀里,疼惜地贴着他的小脸,“君父在这儿,敏行快快好起来吧。”
“我儿……”元灵均吻着他的小手,眼泪决堤,两鬓湿了大片,眉毛眼睛也被汗水覆盖。面对这个从未亲近她的儿子,她却恨不得以命换命,只要他活着,哪怕一辈子也不唤她一声母亲。
敏行终于看到她,眼睛里淌出一行泪水,他好像不太明白,一直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在渠奕的怀里沉重地喘息着,在大家的视线里阖上了双眼。元灵均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抱住他幼小的身体,许久才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哭。
七月的清晨,晋王唯一的子嗣元敏行在兰王的怀里失去了生命迹象,年仅四岁。
帝国无子,东宫空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