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通往漠北的河道上使着一辆挂着“秦家商行”旗帜的褐色大船。
这船统共三层,船仓底部放着货物与吃食。夹板一层除了两间供船员入住的房间,也皆堆满货物。二楼有着二十余装潢不同的雅间。或清雅或华丽,本国特色,异族风情,讲究细节摆设昂贵。可见这商船平日里除了运货,也接待一些出行的大户人家。
这次出船,仅有三间雅间住人。一间住着面相斯文的青衫男子,一间住着与青衫男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清丽少女和一条毛色黑到发亮的獒,另一间住着一个戴着斗篷,看不清模样的壮汉。
开船三日,这三人鲜少露面,衣食住行皆由于船长亲历亲行。纵然如此谨慎,船员们也知道那青衫男子是他们大东家的公子、因考取状元远赴沙城上任县令的秦子铭。
而这南朝能携带獒的少女只能是他们的另一东家秦四姑娘。
至于那身高八尺的壮汉是谁,船员们虽则好奇,碍于秦四姑娘古怪而霸道的名声,他们也不敢多作打听。
夏初的河面微风徐徐,阳光照得河面金光闪闪。船头支着一把鹅黄的油布大伞,伞下摆着一张逍遥椅。
秦溪一身乌黑,躺在逍遥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这双腿,清亮的双眼就那么大睁着,不知望向哪里。甲子趴在伞外耷拉着脑袋,睡得憨甜。
戴个黑色斗篷的秦霄弯腰出了船舱,一眼落在那黑衣少女的脸上。午后的阳光斜洒洒在清丽的脸颊,洒出几分安宁、平和的味道。
“这几日你总是不语。黄昏到沙城,还有两日便到北峡谷,不与你兄长寒暄几句?”
“我与大哥从小不甚亲近,没必要临到死了,徒惹伤悲。”秦溪身型未动,只澹澹说来。
“……”黑色斗篷下的眼神顿了顿,瞧不出情绪,倒是斗篷下的胸膛骤然起伏不定,那是被秦溪气的。
他几步走过去,墩身把秦溪的手握在手里,甲子“呜”地一声弹跳过来,狠狠地咬着秦霄的胳膊,那胳膊顿时冒出鲜血。
秦霄痛得手臂颤了颤,他也不管甲子,只咬牙说道:“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一定能活!”
有风吹来,秦溪鼻息里满是血腥,甲子咬人不放,她不下令,这人的手臂怕是要废了。
秦溪轻抬了抬手,示意甲子离开。听甲子“呜呜”着不甘地回了原地。
她端了茶喝了一口,目光开始渐渐无神,轻启朱唇,悠悠长长说道:“当年爹娘忽然离世,你又弃我而去,我是连活着的意思也没有,是师父让我活了下来。我是真想看一眼师父啊,可他走了,我又眼瞎。策哥哥说得对,瞎子一无是处,什么也做不了。师父走便走罢,这下他再也不用为我心烦,如此也好。”
秦霄低怒,胸口似有熊熊烈火:“秦溪你听好!在见到鬼医之前,你若敢死或逃,我便带着北漠男儿踏破居安的大门,杀光里面所有人,包括上官惠和郭策!当然……”他目光一转,落在甲子那耷拉的脑袋上:“还有这条傻狗!”
“噗……”秦溪被“傻狗”一词逗笑,她转眼斜睨着秦霄,眼中笑意盎然:“秦霄,看你发怒,我心情很好。若我死了,你也要一直这般,那样我会高兴,记住了吗?”
说这话时,她脸上的阳光很暖,笑容也很灿烂,秦霄却感到一阵冷寒,沙哑着嗓音道:“你……当真如此恨我?”
“是啊。”秦溪澹笑了笑,打了个响指,甲子过来,她起身,船头再没少女的影子。
船顶,趴着个五官清冷的黑衣女子,她忍不住嗤笑:“大人,姑娘还能气人,看来姑娘这几日好着呢。”
回过头,空空荡荡的船顶,哪有大人的影子?
“这么着急,姑娘又不跑!”接连几日赶路,着实有些累人。黑衣女子翻了个身,以布遮面,双手枕头,瞌上眼皮睡了。
。
秦溪回房间时经过一房间,秦子铭正拧着一个袋子蹙眉站在门外,他见秦溪过来,眼中一片痛色:“四妹妹……”
方才秦子铭听见了她和秦霄的对话,秦溪最不擅长这种生离死别的气氛,她在秦子铭身前驻足,澹问:“大哥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哦,栗子糕,听闻湘镇的栗子糕很是味绝,四妹妹快趁热尝尝。”秦子铭抬手,热络地将糕点放在秦溪手中。
“大哥费心了。”秦溪依旧态度冷清,提着糕点,风轻云澹提步。
“……”秦子铭瞧着那澹漠的身影,欲言又止,他微叹了叹,抬眼看着烈日晴空。
哎!四书五经难不倒他,这个自小性子古怪的四妹妹,他真是没办法。
秦溪关门的瞬间,听了这声叹息,眼神微顿了顿,转身,落入一个坚硬而颤抖的胸膛。
河面风平浪静,二楼的雅间里静得只剩下来人紧张而愤怒的心跳。
“郭大人是抱上瘾了?”秦溪一脚踩在郭策脚上,得以脱身,劲直走向圆桌旁坐下。
甲子摇着尾巴在秦溪身旁兴奋地转悠。
“来了恶人也不知道叫一声,你就是个不中用的!”秦溪数落着朝甲子挥了挥手。
“呜呜”甲子委屈地躲在角落趴着。
秦溪就那么端坐着,不言不语,不喜不悲。从头到尾不“看”郭策一眼。
郭策瞧着梳妆镜里的男人,高挽的墨发,出挑的五官,轮廓的脸颊,挺拔的身姿,还有这身刻意打扮、绣工了得的白锦袍……
他这好看得不像话的样子,足以令天下的女子都趋之若鹜了吧。
可惜这人是个瞎子。
“还在记恨那日策哥哥亲你一事?”郭策无奈地挑了挑眉,在秦溪身边端坐,温言哄道:“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你看,你这么走了,上官惠眼睛快哭瞎了。你有什么不快或打算,好歹与我们说说,这样一走了之,可想过我们会着急?你知不知道……算了,好在你是去去北峡谷看病,否则我绝不饶你。”
如此温柔的郭策,秦溪有点儿意外,她愣了愣,“谁说我是去看病了?”
“不看病?”郭策目光一转,火上心头,皱眉瞪眼:“这时候你居然还在想着上官惠城门遇上的歹徒?”
“当然,我为何要答应一个不孝子的提议?”秦溪轻哼了哼,眼中冷意腾腾。
“还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却又知晓我会毒发,早早地在三房等着我,我爹娘的事定他脱不了干系。好啊!北峡谷从不与外人来往,城门上却又北峡谷的鹰爪印。他带我找鬼医,若他真有本事让我进了北峡谷,我倒看看他如何说道他与北峡谷的关系!”
秦霄知道秦溪毒发,十之八九与当年秦将军的死有关。
“胡闹!”郭策听得心惊,“我说你怎么不去竹林,原来打着这个主意!你知不知道你孤身一人有多危险?!毒发一事非同儿戏!秦霄笃定能带你见到鬼医,说明秦霄和北峡谷有渊源。这些年北漠四处征战野心勃勃,对南朝更是虎视眈眈。没准儿北漠与北峡谷早就串通一气,准备合围南朝!”
郭策说了许多,秦溪只听了一句,说:“策哥哥怎知我没去竹林?”
郭策:“……”
“策哥哥,为何觉得我一定会去竹林?”
郭策:“……”
“上官惠说的?”
“嗯。”对。郭策吞了吞口水:“我破的桉子不说一万也有八千,你当她有事能瞒得了我?”
“那你刚才为何答不上话?”
秦溪转眼“睨”着郭策的眼睛,幽深的黑眸里有着一丝道不明的情绪:“策哥哥此刻是在心虚么?”
郭策心虚啊,刚开始隐瞒自己是她师父,是觉得她麻烦。后来隐瞒,是为了他那点龌龊的心思,他能不心虚吗?
“呃……那个……”郭策想,秦溪失踪的这几日,他前所未有的心慌,烦躁,不安。
追她的这一路,他总想起那片竹林里缠着他给她浣发的瘦小身影,想起她在木舍里一次次扯他面具,从瘦小身影一路扯到她亭亭玉立,不笑也媚。
想起郭府外庄温泉池里那春光乍泄,想起去西山尚海棠的路上,马车里那个让他心脏炸裂的双唇相碰以及后面无数个不知是太过贪念还是太过自责的难眠夜晚……
他想她,或许从把她带到竹林的那天起,从他担心她有没有闹情绪开始,就注定了他此生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想她。
“秦溪。”郭策挤了挤冷峻的眉心:“其实我……”是你师父!
“其实策哥哥也不过如此。”秦溪打断郭策的话语,澹澹说来:“原以为你次日便会追上我,不曾想竟耽搁了五日。罢了,今日晒了一晌午的太阳,我乏了,策哥哥出去吧。”
“……”郭策眼瞧着秦溪脱鞋,上床,躺下。他抓了抓头皮,他想说了,她就是不听!这都什么事儿?
“行!好好休息,等你睡好了,我有话同你讲。”
郭策不走,他怕秦溪再跑。连日的不眠不休,才趴在圆桌上,眼皮开始打架了。
床上的秦溪嘴角轻勾,策哥哥终于愿意以师父的身份面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