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门暗地里虽是朝廷安插在江湖上的势力,但办起事来,还是遵守江湖规矩的。
“三铃礼”既然已出,文碧红椒椒便是客中之客,非但如此,纵有他人想要对这二人不利,长乐门也要誓死保护。
长乐门的小门主年龄虽小,却是很有大家风范,一诺千金不在话下,文碧红椒椒的起居安排果然与往日无异。
而顾凌波不在,似乎某人也失了兴致,不再动不动就给她们饭里菜里床上桌上笔里墨里香炉里加点“料”,这令二人着实宽心了不少。
两个女孩家,索性也不再分房,夜里就挤在一张床睡下,出了什么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夜里,红椒椒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文姐,老大不会真的丢下我们吧。”
都一天一宿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文碧没动,好半天才出声:“认了她当老大,就该信任她,她以前丢下过你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红椒椒几乎要坐了起来:“怎么没有?还好多次呢!在杭州那次,在泰山那次……”
“咳……”文碧突然咳嗽一声。
“文姐?”
“没什么,嗓子有点儿疼。”
“病了吗?你等着,我给你拿水。”说着,她下床到桌边,指甲不着痕迹地在杯子上空轻掠。回头见文碧果然没有回头,红椒椒端了茶水回来:“是凉的,要不要紧?”
“咳……没关系。”这工夫哪有地方要热水。
文碧接过茶杯,一点点适应着茶水的凉意。
“多含一会儿再咽下去,免得凉了胃。”
文碧抬头道了声“谢”。
红椒椒有些失笑:“怎么这么客气,多大个事儿?”
“你知道我不是谢这个。”
红椒椒一怔,这才明白她话中之意。
没错,以她的武艺,对付那么几个人,实在是不至于被拖延到对方搬救兵。
她是故意留下来的。
“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俩都走了,留你一人,实在不放心。”
黑夜里,就着点稀薄的月光,红椒椒看不清什么,只是直觉地感到文碧应该是笑了。可惜啊,看不到,文姐那样的美人儿笑起来定是倾国倾城的。
“其实她又何尝放心呢,”文碧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手,“安心,就算会丢下你,她也绝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你跟着我就行了。”
“文姐就这么有信心?”
“绝对。”
“奇怪,我本来还以为文姐其实不喜欢老大。”
文碧似乎怔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她:“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黑暗中,瞬在外侧的红椒椒借着月光看到对方那一双眸子让月色映得特别美丽,那是黑暗也掩不住的光华。红椒椒看得怔了一下才继续道:“因为文姐似乎都不怎么和老大说话,每次都是老大主动问话呢。”
“说来也是……”文碧喃喃地,“那为什么后来你又不这么觉得了?”
“因为每次我问文姐问题,只要涉及老大的事情,文姐就会一反常态地说很多话。”
“我经常和你谈论……尊上?那个……我怎么不觉得?”大概是因为咳嗽,文碧说话竟有些支吾不清。
“不是谈论,更像是保护吧。呵呵,有点像老母鸡一样,哎你别踹我呀!”
见文碧脚下留情,红椒椒才继续道。
“你总告诉我不要在尊上面前提这个,提那个,哪怕是只要一丁点儿可能会引起老大不开心的问题,都被你‘过滤’掉了。”
“是吗……”
“可不是,你忘了?我刚来的时候,你看出我凡事爱刨根问底儿,就叮嘱我说,‘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先来问我’,别去问尊上。”
“我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了!你这什么记性啊。前几天还死死叮嘱我,老大和信王决裂的原因,说什么也不要问,其实我还是挺好奇的……文姐,你怎么了?”感觉到身侧的身体猛地一僵,红椒椒担心地唤她。
“没事。”声音闷闷的,竟像是背子里发出的。
“文姐,别捂着脸睡觉,对身体不好,被窝里有臭脚丫子味儿。”呵呵,女孩间说话就是痛快,少了好些顾忌。没在意旁边的人因她这句话猛咳一阵,红椒椒自顾自地道:“文姐,你说,咱家老大其实也没有忘记信王吧。”
“啊?”文碧总算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何以见得啊?”
“直觉吧……”红椒椒打了哈欠,眼中有什么一闪即逝,“不说了,困了,睡觉。”
黑夜中,“文碧”的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有些埋怨地看了看身边已经起了鼾声的某人。
真是,把她搅和醒了,自己却呼呼大睡起来。不过……
不好办呢,连她都看出来了。
漫漫黑夜,长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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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不晚,第五天中午,长乐门一行人赶到了洛阳。
洛阳城门前早已风风火火地迎候了两伙人。
一伙儿自然是崔天远所带的风云堡的人,另一伙则是白衣金腰带,衣摆上为“乐”字图腾的长乐门儿郎。
两帮人马见面都有些惊讶。
姬梦回最担心的就是顾凌波逃走后不是去会合风云堡,而是去调查些别的什么事,现在看显然是如此了;而崔天远则是见对方队伍里并没有约定之人而有些焦心,怎能一而再地在自己手里丢了贵客呢。
两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问,各自心怀鬼胎。
好在,有姬梦回在场,怎么也是不致于冷场的。
“这位便是崔堂主吧,在下长乐门纪梦回,”总不好顶着丞相帽子到处晃,对外姬梦回一向如此自称。“门主身体微漾,特吩咐在下来此与堂主会合。”
燕昭到底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年纪又小,并不适合长时间在江湖露面,如今顾凌波也已经被引出来了,他的任务算完成,所以一早,姬梦回好说歹说把他拦回去了。
崔天远见对方彬彬有理,态度比那傲慢的小门主不知好了多少倍,便也客气道:“那崔某在此恭祝小门主早日康复了。就不知道,二小姐人……又在何出处?”
“这……”姬梦回头疼道,“这事说来话长……”
交不出人,怎么说?
果然,崔天远脸色一沉:“纪公子,当日贵门主可是和在下约好的,加上又是二小姐的意思,崔某这才让出本门的贵客,如今长乐门却不放人,这算什么?”
可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想和你们会合啊。
姬梦回叹气:“崔堂主先不要动怒,并非长乐门不肯放人……我想具体情况,还是请教这两位二小姐的跟班吧。”
相比与红椒椒的不安,文碧依旧是面无表情,但这也正说明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吧,姬梦回猜想。
“文管家……”崔天远正要询问,却忽地被打断。
“且慢!”
远方,一人扬鞭策马飞驰而来。
马蹄卷起一阵尘土,来人带着厚重的鼻音。
“咳……咳……不必问了!”
浅色束腰书生衫,蓝色方巾束发,从容潇洒不输男儿,那不是顾凌波又是谁?
可是,看在姬梦回眼中,却说不上有哪一处十分怪异。
“有劳各位久等了,”翻身下马,凌波到崔堂主跟前道,“堂主莫误会,在下昨日偶遇故人,酒力不胜,又受了些风寒,睡迟了。难为纪长老体贴,未唤我便先一步来负约。”
崔天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纪长老明讲就是,险些让崔某错怪了长乐门一番好意。”
姬梦回干笑着点头,注意力却多半放在这突然出现的顾凌波身上。
直觉告诉他顾凌波在这个时候出现绝对有问题,可是……哪里怪呢?
“可不是,这几日真是多谢了长乐门的‘盛情’款待。”凌波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一句便转身道,“既然如此,崔堂主,我们走吧。文碧,辣椒,还不快跟上来。”
“且慢。”
“纪长老还有事?”
姬梦回笑眯眯道:“凌波,既然已经到了洛阳,更没有不去长乐门总坛做客的道理啊。”
“这五天的‘客’作得还不够吗?”
不知道为什么,姬梦回总觉得顾凌波这次回来语气冲了好多。
“这五日,只是招待凌波一路食宿,今日才到了长乐门总坛,怎么是一回事呢?”姬梦回总觉得事有蹊跷,心想还是先把她拖住稳妥些,这才又说了这些。
而这番话说得竟也占了个理字,做客自然要到家中,众人一时也无法反驳。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崔天远知这位二小姐凡事自有主意,便也不插嘴,只以眼神询问。
不料,这次顾凌波却神情淡漠地将包袱踢了回来。
“在下想过了,既然是应风云堡之约前来,这样总是不太礼貌,对崔堂主太说不过去。纪长老盛情凌波心领了,改天吧。”
“二小姐稍等。”
顾凌波皱眉,叫她“二小姐”了,要摊牌?
姬梦回笑道:“既然二小姐执意如此,本来纪某也不该勉强,只是……文姑娘这几日似乎身体微漾,纪某建议……留在本门调养的比较好。”
顾凌波猛然回头,却不是看姬梦回,而是看向文碧。
而文碧向来冷漠地脸上竟浮起一丝无奈。
“相爷是否说过,长乐门不会对我的人不利?”
而他如今这么说,分明是暗示他们对文碧动了手脚。若她不想要文碧活命,尽可以离开。
姬梦回笑得像只狐狸:“这事,说来长乐门是有保护不周的责任,但纪某可以肯定,这出手之人决非长乐门徒。”
“噢?既然如此,那就是‘外人’了。”顾凌波冷笑,“长乐门的‘保护’如何的周到,在下是体会过的。在如此严密的包围中还能下毒,怕也不会是生人吧。”
此语一出,一干人等不约而同地望向尚处在长乐门包围中的红椒椒。
螳螂捕蝉,果真是黄雀在后。
只是大家都忽略了……这黄雀喜欢穿红衣,使红枪,以天真的笑颜降低别人的警戒心,当真可怕!
顾凌波目光如剑:“红椒椒,我待你不薄啊。”
在那犀利的目光下,红椒椒竟有一丝胆怯:“我……”
想起初来山庄时,凌波对她的点点滴滴,主仆俩一路北行游玩的一年多时光,那时候她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待凌波如姐妹。
可是,她也有她的无可奈何……想到此,文碧当即朝顾凌波一跪。
“老大,是我对不住你。但是……”她抬头,神情复杂,“老大您就和我们回去吧,红椒椒保证,王爷不会真伤害你的?”
难道王爷的心,老大真的看不出来吗?
“江湖是一滩混水,老大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要掺进去呢?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啊,你明明不在乎那些虚名的!”
“住口!”顾凌波声音冷得冻人,“红椒椒,我和你说过不要在尊上面前提这件事。”
陡变的声腺令众人皆是一惊。
然后——
熟悉的,平和中带着点庸懒的声音自红椒椒身后传来:“虽然辣椒确也有些辜负文碧,但最该跪的,好像还是身为老大的我吧,怎么一直背对着我呢。”
红椒椒惊得连泪都望了流,瞪大了眼睛回过头。
身后的“文碧”笑吟吟地看着她,抬起手,缓缓撕下第二层面具。
这下不禁红椒椒,在场众人也都惊讶的不像话,而其中,面部特写最有趣的,又要以姬梦回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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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第二回了呀!
他竟然被她耍了两圈,人明明还在手里,他却给非冰传信说人已经跑了,还叫他加强警戒。
这回老脸可真丢尽了,姬梦回悲惨地拍着额头。
而红椒椒则是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老……大?”
“瞧见我这样开心么?”顾凌波轻松一笑。
“你也是太着急,才给唬住了。文碧那个哪里像我呀,声音冷得跟什么似的,我平时是那样的吗?”
红椒椒可怜兮兮地瞅着她,犹带泪痕的眼里多了一丝委屈。
老大早就防着她了?
难道……难道老大根本从来没信任过她吗?
虽说自己欺骗在先,可这么一想还是……
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凌波抬手敲了下矮自己半截的小脑袋:“这也能怪我?谁叫辣椒你太笨了呢,再说,你家王爷对你有恩吧,怎么说也得给你个报恩的机会。”
她都被耍了,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再说,辣椒心也太软了,你昨天半夜给我喝那杯,虽然我还真尝不出是什么,但肯定不太毒,恐怕连文碧也制不住的,还白白暴露了身份,多危险那!”
“是……”傻傻地想点头,却忽然醒悟:“……啊不是!”
不对呀,老大怎么反而头头是道地训起她不够毒来了?她可是要害她的!
“老大,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啊!我……”就算体质抗毒,也不能乱试吧。
没来由地因这人愤怒,红椒椒竟有些忘了自己的立场,
凌波盈盈一笑,走到早以除了面具的上任“顾凌波”,现任“文碧”身边。
“文碧,你话说重了,其实辣椒也没做什么。”
文碧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又恢复成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
“只是,”她回过头,“辣椒,我身上牵扯了许多人,不能老老实实地和你走,所以这次,得请你再找其他机会报答他了。”
红椒椒却是仍不起身,咬牙道:“红椒椒发誓,我虽然骗了老大,但是从来没曾起过伤害老大性命之心。老大……”
“我知道。”伸手把红椒椒扶起来,凌波难得地正色道:“主仆一场,我只嘱咐你一句:回去后别多话,不必为自己惹麻烦。他若问你,你只需转告他……就说:我顾凌波等着他打败我的那一天。”
“老大……”
凌波摇摇头,甚至体贴地替她拍了拍沾了灰的裙摆,像个送妹子出远门的姐姐。
“和你一起疯了好些时日,我真的很开心。所以……”她抬起头,俯到红椒椒耳边,小声道,“等你报完恩了,还回来陪我吧……”
“……如果我还在的话。”
最后一声很小,却很苦涩,让红椒椒浑身一震。
什么意思?
她震惊地看着顾凌波。
凌波“扑哧”一笑:“看把你吓的。傻丫头,我又害了你呢。”她眼神往身后一瞟。
果然,她们方才的耳语,显然已经让姬梦回对她起疑。红椒椒见状却出乎意料地不怒不惊,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接着,凌波悠哉地来到脸色十分不好的姬梦回跟前:“相爷好——”
“好、得、很。”四个字形容这声音是“咬牙切齿”,八个字的话再加上“切齿咬牙”。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以为自己是黄雀,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可他却疏忽了,黄雀身后,还有打鸟的小孩儿。
谁会想到,从“蝉儿”到“螳螂”,都是“小孩儿”布下的饵啊。“
“相爷,在下还有些事,只能改日再陪您去登山了。”想了想,她又提醒道:“别再派这种小姑娘来对付学生了,您看学生我这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那真是男女通杀,一不小心把小姑娘一颗心伤得七零八落的那多不好?说到这儿——”
“相爷,您不欣慰吗?我这可是继承了您的衣钵。想当年您游戏花丛的潇洒气度,学生至今仍然瞻仰万分,那真叫‘万花丛中过’,是‘片叶不沾身’……”
“你想让为师的我现在就和你拼命吗?”那就继续说下起……他不保证自己不会在下一秒手刃这孽徒。
姬梦回的脸色已经隐隐发紫了。
凌波吐了吐舌。
“老师您慢走,学生就不送了。”
然而,在姬梦回愤然转身的一刹那,凌波态度诚恳补充道:“老师,人老了就该多歇歇,含饴弄孙比当个老光棍幸福太多了不是吗……”
“顾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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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什么叫舌绽莲花,崔天远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什么叫“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今天也算是体会到了。
就见那“天下第二”的二小姐,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对着红椒椒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那日在渡口的“红衣霸王”便半分英姿也不再,立刻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而那位纪长老临走前,脸色真叫一个精彩。
人已走远,崔天远尚还有些昏眩。
“崔堂主,我们可以起程了吗?”
“咦?”崔天远一怔,“我们不在洛阳城歇脚吗?”
凌波苦笑:“堂主,您也看到了,在下跟长乐门的过节不是一般地深。这洛阳城整个儿都是他们的,我哪儿敢歇呀。”
崔天远却是大大的诧异:“二小姐也会害怕?”
“怕,当然怕。”凌波笑得别有深意,“攸关生死,谁不怕呀。”
是啊。
凌波不着痕迹地背过身,捂住隐隐作痛地心口,以真气压制。
死,谁不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