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凌波还不是天下第二的“顾凌波”,她只是七岁的小阿月而已,然而,她却承担了一个七岁孩子不该承担的一切:家逢变故,寄人篱下。
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一夕之间变得懂事更胜二十岁的少女。
有时候,凌波觉得她该恨的,可是每当这样想时,她又会悲哀的发现,她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哀莫大于心死。
那个曾让她感激不已的老人,她的父亲,在临终前做了一件彻底粉碎她关于慈父幻想的事——他将一个天大的秘密藏于她处,却又将此召告天下,只为掩护他唯一的儿子。
顾凌波第一次明白了真正的“舍弃”,为了哥哥,父亲舍弃了她。
于是,七岁的顾凌波开始了无止境的被追捕甚至是追杀。那段日子,她从未睡过一场安稳的觉,甚至明明有银两在身,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吃一餐好饭。
千辛万苦,她终于找到了父亲临终前让他去寻找的舅舅家,然而,这只是另一场磨难的开始。
事实上,血亲的舅舅和当时那些觊觎她所携带秘密的武林中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殴打,折磨,不过是为了强迫八岁的孩子说出他们自以为是的秘密。然而,被逼迫着成长的顾凌波已经经历过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舍弃”,已经渐渐学会圆滑,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由于那个玄之又玄的秘密,她相信,舅舅无论如何也不会要她的命。
于是,她学着乖巧,装着逆来顺受,放松他人的警惕,也幸运地认识了整个舅舅家唯一让她感觉到温暖的人——表姐付薇。
表姐并不是舅舅的亲生女儿,却是舅舅精心培养得一颗美丽的棋子。而最重要的是,付薇是她这一生之中遇见的最好最好的人。
半年之后,付薇被送进宫里选秀女,而付薇凭着惊人的美貌才情,被新皇看中,无尚的荣誉接重而来,被封贵妃的付薇姐姐向舅舅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将顾凌波接到宫里来陪伴她。
那年,凌波刚满八周岁,认识了另一个孩子,十岁的小皇子,燕非冰。
所谓的青梅竹马就是从这里开始。凌波比一般孩子聪明且圆滑,上至贵妃娘娘,下至太监宫女,无人不喜爱这个可爱讨人的小娃娃。然而,在自小心机深沉的燕非冰看来,那不过是利用孩子外表拉拢人心的把戏罢了。对此,顾凌波不以为然。在她看来,那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
一年后,付薇成为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一下子成了皇后身边的红人,凌波在宫里的日子更加好过了。付薇见小凌波聪明伶俐,便让她认了学识渊博的老丞相作了义父,又自皇上处讨了郡主头衔。由于年龄相当,凌波便和皇十子燕非冰同读书,共习武。
再怎么说也是不到十岁的孩子,随着接触的增多,两个人得暗斗逐渐演变成明争。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同时,也有了一个默契十足的闯祸搭档。据说,那阵子坤宁宫经常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每一日都有新鲜剧目上演,太监宫女叫苦不迭。
而最常被连累的,则是当时负责两小孩教育的姬大公子。据说,托姬大公子的福,丞相府的思过堂前硬是被跪出一块凹地。
两个孩子给死气沉沉的后宫带来一丝生气,付皇后对这两个孩子更是爱如己出。
那几年时间,是顾凌波这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有关爱自己的人,有趣味相同的伙伴,即使在那样深沉的宫闱之中,她也曾真实地触摸到自己那个年龄应有的快乐。
可是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再后来,顾凌波终于懂得了,她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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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旬,两人竟也都微微有了些醉意.
有一句没一句的互削变为似有若无的调侃,"杀气"减了不只几分,竟令人念起些从前的光景.
“燕昭那小子是你在教?”
燕非冰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某人当年的原话,他奉还.
“故意把他教出这拒人千里的性子,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就仅仅为了昨日给她一个下马威?
误人子弟!
凌波瞥了他一眼.
好好的小孩给教得看不着阳光,换了她,才不会这么做.
“不这样,你会跟他来吗?”
凌波停下酒杯,想了想,摇摇头.
“不会.”
现在她都后悔了.
的确,如果见那孩子继承了他那一手笑里藏刀的绝学,她是很放心的.反正怎样都吃不了亏.或者那孩子真的一派天真,打心底里是纯洁的十岁少年,那她也不担心,相信对方真的有在很好的保护他.
但是现在,这孩子却是在——徘徊.
不错,徘徊。徘徊在对人性下出善恶判断的边缘,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走进极端.那样倔强而明亮的眸子,像极了某人小时候,也像极了自己,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忍不住想关心.
越是拒人千里,越表现出他内心的胆怯;冷漠,其实是因为太过脆弱.
所以,明知道是陷阱,自己还是来了,就算那不是付薇姐姐的孩子,她也还是会来.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孩子本身.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燕非冰低声道:“到底是皇嫂的孩子,我猜你怎么也想见见.”
“别说得那么好听,你这么利用他,可知道会对他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从小燕昭语气中流露出的尊崇来看,燕非冰在他心中是很有分量的.
“是,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的滋味,我比谁都清楚.”
凌波抬头,见那往日总是笑吟吟地眸子浮上一层冷意.
见凌波也看着他,燕非冰苦笑着轻叹:“现在多少理解些了,人生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你面对的比我要早.你只是选择了你的,没什么好怨的.”
“说得真洒脱啊。”凌波目不转睛,一双眸子在星光下亦是毫不逊色。
半晌,她轻叹。
“对被欺骗的过去渐渐释然,透着淡淡忧愁又强颜欢笑的落寞男子,是很有魅力呢.王爷这回塑造的角色以及入戏的速度连凌波都甘拜下风,狠不得陪着演下去啊.”
燕非冰是什么样的人,别人可以不了解,她却不可以。
释然?那向来不是他所懂得的词汇,他只回把敌人逼近死角,然后笑着看着对方死亡。
理解?帝王家不需要这样奢侈的东西。
一段逼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是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凌波,我就知道……”
“好笑吗?”顾凌波沉下脸色,“挖过去的伤口很好笑吗?”
“伤口?”燕非冰猛然收起笑容,“在你看来,就只是一个伤口而已吗?”
此时的燕非冰目光凛冽,面色阴骛,竟是与方才判若两人。凌波只觉得在那灼热的目光注视下,自己早晚会被射穿两个洞。
拖了三年,终于还是等到摊牌这一天。
“我说过,那时候都小,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信任和忠诚,别跟我说你不懂。”
“好一个‘没有绝对的信任和忠诚’,你都那样做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懂?”燕非冰不再掩藏自己的情绪,“我只是想不透,是什么理由让你奋不顾身地抛弃一切,那样你又能得到什么?”
凌波想了想,淡然道:“作为一个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责任,况且,朝廷需要另一股力量的牵制,江湖上多一个顾凌波,未尝不是一件利于苍生社稷的好事……哎?你这么看我干麻?”
一阵尴尬得沉默后,燕非冰一手拄头,声音有些无力:“凌波,我虽然没指望你会认真回答我,但也以为你不至于真会这么漫无边际地给我胡扯一气。”
实在是……很侮辱他人的智慧。
责任?哈哈,顾凌波?哈哈哈!
凌波淡笑着瞥了他一眼:“那是你有眼无珠,相处十年还不了解在下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责任心极强的人。”
燕非冰皱眉。
又是那种微笑,和那天晚上在玄武门时一模一样。她的确是笑着,那眉,那样,那弯弯的唇线,分明都是在笑的,可是他看不到,他只觉得凄凉。
“你别告诉我你把我‘请’到这来就是为了叙旧?”
“若真的是这样呢。”
“……你不像是这么念旧的人啊。”倒像是记仇的人。
“别这么说,你都可以成为了一个‘责任心极强’的人,我当然也可以成为一个‘念旧’的人,这没什么。”
绕过石桌,燕非冰地云淡风清拍拍她的肩。
毕竟,三年了,他们都变了许多。
凌波苦笑着摇头:“这……算是正式决战前的‘致意’吗?”
月色下,燕非冰笑得有些诡异,墨色的眸子被月光染成了琥珀色,竟好似闪烁着诱惑。
“不是呢……”
话音未落,右手灵活地勾上凌波的腰际。
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凌波下意识地转身正对敌人,一来看清局势,二来防守空门。不料,燕非冰志不在此,却是借着她回身的空档……就势印上她的唇。
湿润麻痒的触感由唇际出来,酥麻感却猛地蔓延到全身的,饶是顾凌波如何的处变不惊,也着实慌了一慌。
燕非冰似乎看准这一瞬,灵巧的舌轻松地翘开她的唇,一路探入她柔软的口腔,时而吮吸那甜美的唇瓣,时而追逐对方四处逃窜的舌尖,竟是乐此不彼。
当凌波意识到该挣扎时,双手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身后,反抗地话语尚未出口已被对方封住,只溢出些支离破碎的*。
陌生的情欲气息充斥着脑海,凌波不适地企图逃开对方的攻击,却发现单凭力气来说,男女有别并非假话。
难道他是非逼她动用真气!
感觉到怀中的人已经因这场突来的变故而呼吸困难,原本白皙的脸蛋泛着诱人的嫣红,目光中的愤怒却是毫不掩饰,燕非冰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相处十年,燕非冰自是非常了解顾凌波的极限在哪里,他此次来倒也不是为了和她打的,该收手时就收手的道理他还是懂,虽然那实在有些不舍。
唇离开了,对凌波双手的禁锢却是丝毫不敢松弛,燕非冰满意地欣赏凌波少有的气愤表情。
忘了从何时起,他们都开始习惯用笑容掩饰所有情绪,像这样失态的情况,真的很少很少了。
从方才到现在,燕非冰的心情才真正有了一丝愉悦,他俯到她耳边,低笑道:“若非要说‘致意’的话,这才是。”
松开对凌波的钳制,却也在松开的同时迅速退到安全的位置。
顾凌波面如寒冰,望着他的眼神可以说是复杂的,气愤,冷漠,怨恨……甚至还有一丝地怜悯。
燕非冰自是看得懂的。
的确,将心挂在这样一个生命中注定得成为对手的人身上,难道不值得同情吗?而这个女子,目光是如此的犀利,在此时还能冷静地分析对手的心理,又是何等的可怕?
当真是……孽缘!
想到此,顷刻间的柔情已逝,燕非冰眼中有染上那抹熟悉的骄傲。
既然如此,就击败她,狠狠撕碎她的伪装,哪怕伤害她也再所不惜。如果只有失败才能接近她,那他就要变强,强到足以碰触到她,然后抛开她的身体,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心肝!
“凌波,我一直不懂,你当然有权利不在乎我区区一个燕非冰,但是,你又怎么可以连她都不顾……你知道付薇姐姐临终前,多么想见你么?”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望着燕非冰离去,顾凌波强撑的坚忍终于出现了裂缝,胸口钻心地疼痛让她忍不住弯下腰。
可恶!竟然在这个时候发作……
情是毒药,点滴穿心。
相见争如不见,她早说了,他偏不听。
她的确难过,可看他又好过到哪里?
长抒一口气,凌波试着用真气压制住钻心地疼痛。
“文碧,扶我回去。”
文碧静静地走出花影,扶住她颤抖的越显单薄的身体,皱眉,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扶她离开。
凌波,你知道付薇姐姐临终前,多么想见你么?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顾凌波痛苦地闭上双眼。
她还知道,他依然恨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