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帝九年十月,震南王白世林于京城三百里之外突然起兵发难,战火弥漫京郊。事发突然,京城可调遣兵马不过数百人,宫城之内仅有御林军不到一千,形势岌岌可危。危机关头信王燕非冰以金牌召回边戍大军,阻断了震南王大军北上路线,而名门之后何箫以少于对方众多的人马力抗京都叛军,直至援兵赶到,里应外合将叛军诛灭。整个叛乱为期三个月,最终以燕皇室的胜利告终。信王燕非冰,丞相姬梦回,信王麾下大将何箫在这次动乱中位居首功,为德帝大家赞叹,封何箫为护国将军,并下令重修何家祖祠,不日要亲自前去拜祭。
何氏一门一夕复起,满门荣耀更胜从前。
对此,何笙只是一笑置之。那是兄长拼命为何家带来的荣誉,可却并非他所要的。那个朝堂,他半点兴趣也没有,但是还是替大哥高兴,好歹为何家出了一口气。
“何笙,看见尊上了吗?”公孙蝶自屋内步出。
“还用问,一定是又去那等人了。”
“她自己?”
“茗儿陪着她呢。”
那一战之后,顾凌波在江湖盟修养了不到半个月,就又动身前往望云亭。尽管她知道那个时候燕非冰不可能赴约,可还是执意如此。
“他有事缠身,我又没有这样的理由,总不好再爽约的。”顾凌波笑嘻嘻地讲着她的歪理,却是看得公孙蝶一阵难受。
茗儿竟然没有回七茶楼,乱战之中险些丧命,好在最后终是让她寻着了顾凌波,要死要活地哭过一回后,便说什么也不走了。
而江湖盟,虽然顾凌波不说,但她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当初夺权是不得已,却是刀光剑影中拼抢;而如今,朝廷动荡,风云堡名存实亡,笑傲山庄虽然不归附于江湖盟,却也绝不再和江湖盟对立,这偌大的江湖终于拜服于她一个女子脚下,可是她却又漫不经心起来。
“无趣,无趣得很啊。”这是她近来最常说的话。
冬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来了,为了防止顾凌波瞒着众人在紫衫上偷偷咳血的恶习,燕非冰硬是给她寄来一件雪白雪白的狐裘。信里一再叮嘱她这东西如何如何的贵重,如何如何的难得,若不心疼大可继续朝上面摸瘀血,大不了他杀光全天下的白狐狸。
顾凌波对信中所言白眼置之,顺手便将纸张丢进火里,不过衣服还是被公孙蝶和茗儿死活包在了她身上。
其实还是很暖和的。顾凌波拉了拉领子,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冷?”往年她哪里用得着穿这东西啊,剪裁再精巧,也还是让她觉得臃肿呢。
“不会啊?”茗儿抬手接起一片雪花,“今年的冬天很暖和呢。”
顾凌波想了想,最后无奈笑道:“那一定是我变得怕冷了。”
最近,运功越来越不顺畅,心绞痛发作的次数也频繁了起来,反道咳血的次数变少了……身体里最后这点温热,也快要流尽了吧。
“姐,下雪了,我们回去吧,今天也不会有人来了。”那日之后,茗儿与顾凌波便真的姐妹相称。
“谁跟你说过今天会有人来?”
“咦?”茗儿不解,“姐姐不是在等人吗?”
“谁说的,我只是在这里感受冬天。”就算两个月前是在等,那现在也不是了,如今,她连看看冬景都是奢望,只有借着这呼啸的北风感受不一样的季节。
茗儿回头看了看早已冰封的江面,摇摇头,刚才是谁在抱怨冷啊?
“说不过你,我们回去吧。”
顾凌波静默了一会儿,似乎要起身,却又坐了回去。
“姐?”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公子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呢。”顾凌波的声音清清冷冷,像这漫天的雪花,落在掌上,凉意却渗入骨里。
半晌,青衣人出现在山道一侧,轻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依然淡雅和煦面庞。
“尊上,好久不见。”
茗儿被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跳,却听到顾凌波低声道:“茗儿,你先回去吧。”
茗儿一怔,随即明白了来者不善。只是,如何能吧顾凌波自己丢在这里,虽然她留下也没什么用,但……她回去求救还来得及吗?
……拼了!茗儿一咬牙,飞身跑开。青衣人竟也不阻,反正若要求救,她说什么也来不急的。
“好久不见,春风公子。风云堡一别还是秋日,这会儿,已经是冬天了呢。”
那雪地之中的青衣人,不是百里春风又是谁?
百里春风声音有些幽幽的:“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春风公子了呢,尊上心里早有猜测了吧。”
“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猜的,不叫你春风公子,难道要称呼你‘白戎公子’?”
京城一战,叛军首领白世林当场伏诛,独子白戎于东南小路逃走,下落不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百里春风在她对面落座,自始至终不失优雅。
顾凌波轻笑:“我没有那么神,只是在公孙显不断说我赢不了的时候一时起意罢了,况且那场争斗,百里家的缺席太奇怪了。公孙显的宿敌是燕家,当他经过多年努力,知道自己依然无法复国之后,很自然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灭国’……震南王是个好助力。”
“谢谢,我当这是赞美。”
“呵呵,百里家一直不曾展露过真正的实力,可是我父亲临终前曾嘱咐我说,百里家与朝廷的牵连,其实要比公孙家还有复杂。所以‘百里世家’其实是震南王手下的一只正规军吧。”
“……顾凌波不亏是顾凌波,我夺得了你的眼睛,却夺不了你的头脑。”
顾凌波并不恼怒,这些她早就猜出大概了。
“你的父亲太激进了,否则你们未必没有胜算。”
百里春风是个人才,单就他潜伏于江湖中如此之久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便可见一斑。只是,白世林本也是响当当的英雄,可惜没能稳主最后一盘棋。
顾凌波不迂腐,什么“天降大任”都是皇室拿来麻痹百姓的言论,天下合该是强者的。这个天下讲究的是金戈铁马,是勾心斗角——成王败寇,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百里春风望着飘扬的血沫,不知道是在陈述还是在叹息:“我父亲,他老了。”所以才那么冒进,所以一步错,步步错,他怕自己看不到白家一统天下的那一天,结果却输了个彻底。这回,不禁他自己看不到,连他这个后人也看不到了。
功亏一篑。
“看不出来公子是个有野心的人?”
百里春风却笑了,笑声中比平日多了不少张扬:“人活一世,短短数载,总要有些作为吧,总想轰轰烈烈的搏一次,成败倒并不那么重要。”
“倒也又道理。只是我们两个又是恰恰相反,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过平常日子,没有武林争端,没有宫廷斗争,中过最大的毒不过是吃错了巴豆,受过最重的伤不过是切菜切到了手指。呵呵,那多有意思。”
百里春风静默半晌,竟是点点头:“那确实也是一种乐趣,可惜我却注定不懂欣赏。”
“让春风公子见笑了。”
“尊上所中的可是苗疆咒术‘滴水穿心’。”
顾凌波却笑着摇摇头:“是千疮百孔,如今我这颗心,怕已经快要穿碎了,一到夜里便疼得厉害。”
百里春风叹息:“你又何必故意轻描淡写,我到底是医者。”滴水穿心后期发作时的痛苦,哪里是区区“疼得厉害”四字可以概括的,若非要用四个字,也该是“生不如死”才对。常人往往忍不到这个阶段就已经自我了断了。
“那又如何,我自己痛便罢了,难道还非要形容得贴切,闹得大家都难受?”顾凌波摇摇头,“公子还有什么事就都直说吧,说实在的,我现在怕冷怕得厉害。”到底是冬天,在外待久了就是不舒服啊,感觉额头似乎有点微微发热呢。
“我也不妨跟公子直说。”顾凌波再度紧了紧衣领:“以春风公子这次的损伤情况来看,要东山再起恐怕至少要二十年。公子也说了人生短暂,轰轰烈烈一次也就罢了,又何苦折磨自己呢。”
“若我说我并非为此事而来呢?”
“难道公子想要以我来要挟某人……咳!”顾凌波本想笑却是猛咳了一阵,“公子可别做傻事。我对于那家伙来说什么也不是,公子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躲官兵躲得远一点,别徒添笑话,也让我最后的日子过得安稳些,积些功德,小女子日后升天也会多照顾公子一些,没准儿二十年后天下就姓白了。”
说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顾凌波觉得似乎更冷了。
“尊上一说到这人似乎就格外的话多呢。”百里春风却淡笑着摇摇头,“是不是别人心里有数,不过我此行也不是为了这个。”
“咦?莫不是百里神医来为凌波治病来了?呵呵。”顾凌波玩笑道。
“若我当真为此而来呢?”
“那公子跑了这么老远来给凌波讲笑话,凌波自然感激。”
一是滴水穿心之毒无解,就是百里春风乃当世第一神医,她也不相信他有通天的本事。苗疆蛊咒历史悠久,今天被这个解了,明天被那个破了,那还叫什么毒,震慑力何在啊?有些东西的权威性,是不需要考证的,对于这点,她早就死了心。
而其二嘛,百里春风……不,白戎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帮她?燕非冰可是他的仇人呢。
“我当然也是有条件的。”
“那还是算了,”顾凌波却是听也不想听的摇头,“我还是那句老话,顾凌波一个盲女除了江湖朋友给点面子别的什么也没有,跟宫里的人没有牵扯,跟什么信王也不熟,白公子的忙,凌波帮不了。”突然,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顾凌波下意识地回身。
百里春风严重却是笑意渐浓:“有的人似乎不这么想呢。”
顾凌波耳尖地注意到雪地里多出的脚步声正在朝自己靠近。
有温热的气息扑抚到睫毛上,凝出闪烁的冰晶。
“顾、凌、波,你给我适可而止。”在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
顾凌波下意识心虚地后退了半步:“哈,功臣回来了,怎么都不先招呼一声?”人吓人,吓死人啊!
“信王殿下到得刚刚好,要考虑在下的条件么?”
燕非冰一身风尘仆仆,看得出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只是一双眸子在听闻百里春风说到“解毒”时候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光彩。
“那要看你是否真的如你所说那么有本事。”
“我不信,”顾凌波凉凉地说道,“滴水穿心可是苗疆奇毒之一,到了后期就是华佗在世也解不了,别费劲儿……”
“你闭嘴!”燕非冰让顾凌波气个半死,他理解顾凌波不想拖累他的心思,可是用得着说得这么自豪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滴水穿心”又不是她研制的!
“白戎,从现在开始顾凌波说的每句话你都可以当废话,继续说便是,如果真如你所说,你的条件我绝对会办到。”
百里春风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其实尊上说得每错,滴水穿心确实无解。”不过——“
“不过?”
“不过那是在现在。”
“你的意思是……”
“滴水穿心的毒素混合之后,只有下毒之人才知道破解方法,是因为毒素很难分辨得开,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找道解药。但是很,如果给我十年,我一定可以解开尊上身上这道蛊毒。”
“哈哈!”顾凌波笑得有些张扬:“春风公子,真是谢谢你啊,不过十年后我真的不需要了,留给需要的人吧。”她自认为自己最后一句中肯得令人感动啊。
燕非冰却不理会顾凌波,认真地道:“白戎,你是说你可以将这毒再压制十年?你有几成把握?”他知道这毒发作时十分痛苦,每次顾凌波都过得生不如死,他真的怕有一天他自己会先看不下去。
“五成。”百里春风如实相告。
“那你的条件是?”
“放了那些因白家而受牵连的人。”
燕非冰沉默。
顾凌波叹息道:“百里,那些对于朝廷来说是乱党,是余孽,我们无能为力,对不起。”
“……不见得。”
顾凌波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面向燕非冰,拔高了一个声调:“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燕非冰道:“白家如今已经只剩一个白戎,其他人死得死,散得散,如今狱里这些,都是一些老弱妇孺,能有什么作为?放了又怎样?”
“你疯了!燕非冰,皇帝是你兄长,不是你!你去跟他说,放了那些叛党吧,我要拿他们帮当初那个杀出皇宫的重犯顾凌波换解药,你是脑子坏了,不要命了,你这个王爷也不要当了!”
“我早就不当了!”
这下,不只是顾凌波,连百里春风都怔在一旁。
“……你说什么?”半晌,顾凌波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非冰叹息:“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皇兄早有退位之心,奈何阿昭年幼,缺人辅佐,正好想借此次论功行赏封我为摄政王辅佐新帝,可是……我拒绝了。”
“理由?”
姐夫年纪也大了,他会有这个想法很正常,更说明他信任燕非冰,没有对这个出色的臣弟起疑,这正是她所乐于见到的啊。
“凌波……我们已经错过了很久了。”
顾凌波突然无话可说。
“你不要老是做自己想的,好好听我说,”燕非冰拉着她坐下,沉沉地道,“我以前,总以为无论多久,只要你我都活着,一切总会好的。可是,那次在废墟我就知道,有些事不能等了,也等不起了。就是今天白戎不来,我也已经决定了。一旦我当上了摄政王,至少十年之内便再也没有时间离开皇宫。凌波,你告诉我,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而你呢,你还又多少日子可以等我?我真的不想一辈子后悔,还是说,你也想让我与南宫卓然一般?”
那一头白发,诉说得是一世寂寞,一生得不得解脱。
百里春风不由也感叹:“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没有立场,但是,尊上,你该想想的,如果你所以为的付出并不是别人想要的,再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当然……你也可以把我的话相像成说服信王的借口。”
“你不必说了,白戎,我答应你。”燕非冰斩钉截铁地道,“明日我便回宫将此事说与皇兄,不计代价也会放出白家老小,但你所说过的话,也要记住。”
“多谢。”百里春风拱手。
“……我只谢你的五成。”
百里春风踏雪而去,望云亭只余顾凌波与燕非冰。
“你真的决定了?”顾凌波始终不希望如此,这一去,皇上很可能不谅解他。
“这一仗结束时,皇兄说过任何请求都答应我。”
“你在玩弄他的信任。”这一请,从此他们兄弟间很可能有裂痕。
“放心吧,这次之后,我会彻底退出朝堂,功高震主也不见得是好事。”燕非冰握住顾凌波有些发红的手,“今后的日子,我只愿我们都能放下一切,傻一点过日子,别再做什么聪明人……”
这话,大哥也说过呢。
顾凌波听着,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呵呵,三个月不见,你倒越发会哄人了,说得我一句也反驳不来。”
那个皇宫里,什么都有,却独独没有他想要的,对于他来说,便等于什么都没有。
“非冰,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坚持不住,那下辈子,我还来找你吧。”顾凌波觉得头也有些晕沉沉,不知是不是吹了太久冷风的缘故。
燕非冰笑道:“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臭美,我是看你可怜……”顾凌波想了想,继续说道,“下辈子,我要做一个傻妞,你嘛……还像现在这样就行了,两个都傻的话会被人欺负……”
“不要,我这么聪明娶个傻妞会被姬大少笑话死的。”
“下辈子才不要他当老师呢,什么正经东西也不……”
“可不是,”燕非冰突然笑道,“不过他遇到我们两个,也怪倒霉……凌波?”燕非冰皱眉,伸手一探,靠在他肩上的顾凌波竟已气息微弱。
“凌波!”
如果这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梦多好。
也许一觉醒来,她只是一个小村落里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姑娘,睁开眼,有付薇姐姐温柔地对她说:阿月,起床了,非冰等你上私塾呢……
于是睡眼朦胧地坐在学堂,隔壁的燕家小子踢她一脚:笨蛋,别睡了,姬老师脸都绿了……
咦?
怎么那老师又姓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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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谁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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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帝十年春,少年得志的信王燕非冰激流勇退,从此不问朝政,并婉拒一切赏赐,上书为乱党请命,恳请赦免叛党余孽。帝大怒,信王长跪长兴宫门前三日不起,帝念及兄弟之情,又感其悲悯之心,终大赦天下。百姓无不称信王仁。
德帝十年二月,江湖盟正式由笑傲山庄庄主顾凌霄接管,然而顾凌霄似乎并不肯承认这个头衔,江湖盟唯一的女盟主不知所踪。
有人说顾凌波死了,也有人说没有……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其他的又有谁知道呢。
明月悬,清风拂,案上纸张纷飞,凌乱难平。如今撰写的新史,在后世看来依旧是一桩桩的故事。顾凌波的一生化落笔端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一行字,一行在当世便已传遍天下的字——
“论当世之奇女子,凌波称第二,天下无第一。”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到头来,天下依旧不是谁家的天下,而江湖,自又是后人的江湖。
只是——
那某一页翻飞得纸张,被月光照得透明。而往事历历在目,仿佛还能看见一个惬意潇洒身影,一袭紫衣,风姿绰约,在雾雨茫茫的江面之上泛一叶扁舟,羽扇纶巾,指点江山。
那,也许不只是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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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二《逐鹿卷》 终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悲喜的悬念,还是留给大家吧.明天会帖后记上来,当然~是免费的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