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的病情稍稍有了起色,使得压在茯苓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心情不禁如初春的阳光明媚起来。清晨,茯苓在未央宫闲逛,见束之高阁已久的油纸伞略有霉味,遥想起当年,这些伞儿是靖远侯章渊清花心思从民间找来花样亲笔所画,款式雅致又独特,十分漂亮,任其陈放腐朽实在可惜,便命人拿出来晾晒。
“章渊清这家伙辞官离宫后便杳无音信,一封信也不曾寄给我,压根儿就没把我当朋友,我还晒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茯苓撑开一柄伞面上绘着牡丹的油纸伞,睹物思人娇嗔道。
“妹妹好雅兴,大清早便晾晒油纸伞!”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娇软的女声,带着些许轻快愉悦。
茯苓闻声回首,见来人是太子妃薛氏,思及太子所作所为,顿时晒伞的兴致全无。
薛氏嫣然一笑,唇弯成一个完美的弯弧,完全忽视她的冷漠,手若兰花,掂起一柄油纸伞自顾自的欣赏,“伞柄轻而滑,伞面上的画精美绝伦,这些油纸伞虽称不上品,却也算得上精致。”
“太子妃倒是个惜伞之人!您该不会是不小心迷了路,正巧走到未央宫的吧?”茯苓吸了一口气,极作镇静的问。经过王美人溺亡一事,她对宫中的尔虞我诈更多了几分认识与体会。宫中的人,没有弱者,只有暂时的蛰伏,一旦有机会,便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复苏。凤凰无宝不落,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薛氏噙着笑意的嘴角,不自觉的流露出的算计之意。
无视她的警惕和嘲讽,薛氏妩媚的笑容布满娇靥,话里有话,“皇宫的里里外外,本宫可是一清二楚的很,自然不会迷路,倒是妹妹你回宫不久,不熟悉宫中环境,千万莫走错道才好!”
“孝昌懒散惯了,素日只爱在未央宫里闲逛,哪会有迷路之困扰,太子妃多虑了。”茯苓对她话里的弦外之音理解的相当透彻,从容以对。垂眸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薛氏扔下手中油纸伞,将身后的那名女子拉到身前,得意的扯出一抹笑,“本宫见到妹妹太高兴了,竟然快把来意都忘了。皇上已将舍妹凌云指婚与四方侯,本宫此次进宫乃是偕同舍妹来宫中跪谢皇恩,路过未央宫顺便来向妹妹贺声喜。妹妹该不会是如此薄对本宫这个贺喜之人,连茶水都不赏一杯吧?”
茯苓望着倚在薛氏身边笑容可掬稚气未脱的女子,忧郁的眸中快速的闪过几分担忧,宫中果然是人吃人的地方,为达目的不惜赔上亲妹一生的幸福。自身已顾及不暇,如何能再管他人?茯苓忧心忡忡,可麻烦既已找上门逃避亦是无法解决的,轻轻抚摸着一把画着仕女图的油纸伞的伞面吩咐道,“绿萼,你先带太子妃和凌云小姐到正殿稍作休息,沏一壶上好的茶水,我即刻便到。”
“是,太子妃、凌云小姐这边请!”绿萼留意到茯苓无法掩饰的焦躁,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继而低眉顺眼的对薛氏做了个请的手势。
呆呆的注视着她们进入正殿,茯苓愁眉不舒。她心里明白,不管薛氏伪装得多么和善,也必是怀揣着目的而来,不达目的怎会罢休?置身于这样的朗朗晴空,她突然遍体生寒,横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她理了理思绪,不情不愿的挪动莲步。
“妹妹若再晚来半刻可就要无福享受这壶上好的茶水了!” 瞥见门口的身影,薛氏嘴角又露出了笑意,似乎是真的高兴,就连饮杯茶都如此开怀。
茯苓步步镇定的走上前,眸里却有一股说不清的惆怅,拿起茶壶为薛氏杯子里添了些,轻声道,“既然好喝,那太子妃就多喝点。”
默契果真是个好东西,不需要只言片语,绿萼同一屋子的宫女太监便齐刷刷的退出去规避。
薛氏倒也不客气端起茶盏,仔细的品了几口,朝茯苓浅浅一笑,字字清晰的说,“恭喜妹妹达成心愿。”
“喜从何来,我不懂太子妃在说什么?”茯苓故作惊讶的望着她,虽然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还是努力撇清,妄图有一线希望。
“四方侯与万春妹妹的婚事作罢,难道公主不该额手称庆吗?”薛氏一针见血的答道。
茯苓神情微滞,面色一沉,讥讽道,“太子东山再起,势头更盛从前。更有皇上亲自为凌云小姐和四方侯赐婚,太子妃不管是夫家还是娘家都如此风光,该额手称庆的理应是太子妃才对。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厢花正艳,那厢花凋零。以牺牲无辜之人来做自己的踏脚石,走着这样的路一定要格外小心,千万别摔个头破血流才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一两个人也是在所难免。除去王美人,才是阻止林少顷与万春完婚的最便捷的办法,妹妹让忠义侯送信函不就是希望他们早日解除婚姻吗?权衡利害,总要有牺牲,反正武惠妃一直找王美人的麻烦,本宫不过是推波助澜,让她死得物有所值而已。妹妹手上不沾一丝血腥便可达成心愿,该开心,何苦寒着一张脸针锋相对?”薛氏心生不悦,言语间多了几分凌冽之气。
“纵然有千万般理由,也不应该害死王美人,嫁祸惠妃,累得万春昏迷不醒。”茯苓难以遏制的低吼出来。
薛氏拍桌而起,强压下心中怒火,恩威并施,“愚钝至极!宫里头泽心仁厚的人只会死路一条向公主承诺过的事情,本宫与太子承诺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此事既已成定局,妹妹何必再耿耿于怀!不如你我联手,为太子扫清路障,助他乘风而上,一同享受荣华富贵,如何?”
“道不同不相为谋,孝昌愚钝只怕累己累人。”茯苓毫不避讳坦然拒绝,直接而果断。
“妹妹别这么早下结论!”薛氏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徐徐解释, “经此一事,林少顷已经弃暗投诚,甘愿忠于太子,联手对付武惠妃一党。妹妹若能效忠于太子殿下,他日太子登基,本宫可奏请太子封你为护国公主,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之势,你若不为我所用,便只能做敌人,林少顷自然不必留,公主是否连他性命都不顾了呢?”
“太子做的乃是大事情,断不是我一介女流之辈能做来的。而且孝昌贪生怕死,不堪重任,还望太子妃见谅。”茯苓皱眉,强硬的抵制她的威胁。心里不禁暗骂林少顷,怒其不争。贪心不足蛇吞象,正是说他这种人,一心只想飞黄腾达,最终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里,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难道林少顷的命,公主真的不想要了吗?”薛氏玩弄着手中的茶杯,眼里的笑意更甚,斜挑的丹凤眼里有着太多的讽刺神情。
茯苓凝眉,怒气充斥在胸口微微起伏,她讨厌这种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冷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他的命我救不了。”
“林少顷背叛旧主另谋高枝,这种不忠不义见风使舵之人理应千刀万剐。太子看在他是一颗牵制公主的棋子,才暂且留他一命。既然这颗棋子已无法请动公主,他的下场恐怕就如这个杯子!”薛氏倏地打翻了手里的茶杯,茶水翻涌而出,杯子随即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林少顷既将成为太子妃的妹婿,若是太子妃执意要舍妹守寡,我亦无话可说。”茯苓冷冷的回应。
“哈哈——”薛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盛气凌人的笑着说,“竟然用这个来要挟本宫,笑话,愿意当本宫妹婿的青年才俊长安街多的是,区区一个林少顷死了本宫不觉得可惜。本宫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想在宫中独善其身是绝对不可能的。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你要么与太子为友,你与林少顷一生荣华富贵,要么与太子为敌,你与林少顷阴阳相隔,妹妹自己看着选!”
薛氏轻描淡写的话,却让茯苓脊背发冷,她将手指渐渐紧攥成拳,借着指甲抠进手心的痛意保持清醒,犹豫再三终于妥协,“容我考虑考虑。”
“三天,就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希望到时能听到公主的好消息。”薛氏满意的笑了,那种狩猎之人见到猎物步入圈套的满意笑意,抬脚离去。
茯苓一言不发,兀自沉重叹息,站了许久,攥成拳状的手指才慢慢松开。功名利禄本不是她要的,却总因为一瞬间的不忍与好心莫名其妙的卷进一桩又一桩是非中无法脱身。几次挣扎着想抽身,每每于心不忍,被各种理由牵绊。想着,便觉又委屈又气愤。
不过很快,她就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败了,败给了自己的心软,败给了对林少顷这个胞弟的在乎,败给了薛氏的工于心计。顾忌和在乎,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在这充满野心的宫廷里,杀戮根本不可能休止。追名逐利之人,便如那嗜血的猛兽,越惨烈越斗志昂扬,不死不休。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她已深深地陷入这浑水中。
“主子,主子——”绿萼慌慌张张的跑来,打断了茯苓的沉思。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茯苓心生怯意,她不清楚自己这颗柔软的心脏还能承受多少的刺激。
绿萼喘了口气,眼神闪烁的说,“万春…万春公主她醒了!”
“万春醒了?”茯苓掂量着她的话,若有所思,惊喜之余心里又凭空升起不好的预感,“那我去看看她。”
绿萼几步上前制止她离去的脚步,吞吞吐吐的说,“主子……主子最好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万春她出了什么事情吗?”茯苓强压下心中的烦躁,诧异的问。
“万春公主醒来之后见人就喊打喊杀,好几个宫女都被她打伤了。”绿萼小心翼翼的说。
事情总是朝着坏的苗头方向发展,茯苓已不觉奇怪,定了定神问,“御医来了吗?”
“来了。”绿萼轻声回答,怕她不解状况,又补充了句,“不过万春公主闹的太过厉害,御医根本近不了她的身,无法为她诊脉。奴才们又怕伤着公主,不敢强行按住,此刻厢房内一片混乱。”
“随我一同去看看。”茯苓的身影顿了顿,快步闪出正殿,向偏殿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