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许久,万春公主终于抹干眼泪故作坚强的做了决定,“自古忠孝难两全,娘亲与杨錡哥哥的性命我只能顾得一方,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可奈何。养育之恩大于天,我唯有对不住杨錡哥哥了。姐姐,你可有法子将解药送到杨錡哥哥府邸悄无声息为他服下?”
“公主府守卫森严,寻常人难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府。而且事已至此,再不易拖无辜的人下水,送药之人着实难选。”茯苓欲言又止,却又不忍她失望补充道,“不过,我心里倒是有一个合适人选,既能严守口风,又不至于牵连他人。”
心渐渐沉了下去,万春公主咬着唇问,“姐姐心目中的人选是太华公主?”
“太华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茯苓毫无疑义地点头,分析道,“她与你虽有过节,毕竟血脉相连,只要你诚心认错,她断不会再加害于你。只要她肯向惠妃娘娘澄清杨錡疯癫之事于你无关,惠妃娘娘自然不会再追究。只是要委屈妹妹你向太华低头认错,你可愿意?”
不安的绞着双手,各种情绪交织呈现在脸上,万春公主十分肯定的回答,“祸是我闯的,不管多艰难,我都愿意承受。”
“唉,其实最让我担心的另有其事!”茯苓小心的开口,深怕再刺激到她那脆弱的神经。
万春公主疑惑地望着她,双唇紧紧地抿着来缓解心里的紧张感。
茯苓深吸口气,低声解释,“你送去解药,纵使医治好杨錡的病,倘若他执意为了当日对你的誓言寻死,太华岂不更恨你三分?恐怕到时旧恨未解又添新愁。”
拳头握紧了松口,松开后又握紧,万春公主故作不在乎地咧嘴一笑,结下脖颈上的装饰盒,打开,取出一粒白色药丸放到茯苓手中,“姐姐不必担心,杨錡哥哥再不会为了我寻死了。醉光阴是一种苗疆秘药,有黑白两颗药丸。黑色药丸使人会沉迷于往昔的快乐中,从此过着如梦如幻的日子,如同杨錡哥哥这样。外人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便觉得他痴痴傻傻的很可怜,其实一个人能活在自己梦里,不知有多快活!若是再把这颗白色药丸给杨錡哥哥服下,他就会从梦幻中清醒,只不过,他所有的记忆全部会被抹去,如一个初生婴儿。”
“天下竟有这种神奇的秘药?”茯苓听得瞠目结舌。
万春公主倏然抬头,问,“姐姐,我这样做真的错了吗?”
声声质疑,是那样的揪心,茯苓却无话可答。
“唉,对错已然不重要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古时不就流传嫦娥因服用长生秘药而奔月独守广寒宫之说吗?那醉光阴乃是绮玉偶然相赠,我本打算自己服用的。情况紧急,才让杨錡哥哥服下的。”万春公主冷眼自嘲。
眼中闪过惊讶与迷惑,茯苓不解的问,“很奇怪,绮玉既然有如此神药,当初为何不用在忠义侯身上?”
“我不知道。”忆往日,心中泛起层层波澜,万春公主低喃絮语,“那日,我因伤情在宫中漫无目的走,正巧撞见绮玉抱着一个锦盒躲在一处静谧的亭子里啜泣。或许同是悲伤人的缘故,我与她相视一笑顿生好感,默契的坐在亭子里互诉衷肠。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名男子爱上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一生都因这名女子不爱他而痛苦挣扎。后来,这名男子历经千辛依古法炮制出两种可以让人重谱记忆的秘药,紫鹿补心丹和醉光阴。只是,这名男子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在他心爱的女子身上使用这两种秘药。绮玉说这个谜团困惑了她许久,好在她终于找到答案了。当我追问答案时,她无论如何不肯说了,匆匆离去,连怀中的锦盒都忘了拿。翌日,我再见到她,想要把锦盒还给她,她却说她想求证的已经得到证实,这盒子里的醉光阴她以后再用不到了,便转手送给我了。”
将一个人的记忆完全抹去,重新接触,便一定会爱上吗?一见倾心误终生,痴心一片终成空。思及绮玉,茯苓的胸口隐隐作痛,为她的痴、她的固执、她的炽烈、她的牺牲扼腕惋惜。
“所以姐姐不必担心了,只要服下这颗药丸,杨錡哥哥便会清醒过来,忘了我,忘了对我的誓言。一切归零,多好,多好!”万春公主撕心裂肺的咳嗽几声,滚滚泪滴,不受控制地落下。
茯苓点了点头,心里堵得发慌!这世上,有多少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又有多少山盟海誓的爱情,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飞蛾扑火式的追逐爱情,到最后真正能握手里什么呢?爱情,看不开啊,看不开,可是这世间之人看不开的何止她一个?
爱一个人时往往说不出原因,恨一个人却又千百万个理由。爱一个人往往爱上某一点,恨一个人却往往恨上全部,所以爱恨都太片面,太荒唐。
只可惜,这些道理,懂的人很多,逃开的人却少之可怜。越是无法看透的东西,就越神秘,越让人着迷,就像一个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午后,茯苓交代绿萼趁着到御膳房取午膳的空当将约见太华公主的消息透露给太华公主的陪嫁丫头宁儿。
万事俱备,能做的唯有等待了。
“主子,天已向晚,太华公主今日或许是有事耽搁来不了了。你与万春公主坐等了一下午,也该了累了。不如用些晚膳,早些休息明日再等吧。”绿萼怜自家主子枯坐半日,心疼的建议道。
茯苓看着万春公主目视正门岿然不动地样子,心中一痛,“等了一下午也不差这一会儿,那就再等一刻钟吧,我相信,太华会来的。”
绿萼颔首,悄然走到未央宫外张望。不一会儿,她一路小跑进来汇报,“主子,太华公主已过同心桥,向咱们未央宫走来了。”
闻言,茯苓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华公主肯来,事情很大可能会有转机。
太华公主伴着余晖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
容颜憔悴,形单影只,满身酒气,见她如此形象,茯苓一时愣住,默而不语。爱情是一把双刃剑,折磨别人的同时也伤害着自己,纵使你地位尊贵,富可敌国,都难以逃过它的伤害。
太华公主直冲万春公主面前,吐着酒气模糊不清的说,“万春,我恨你。我…我恨你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驸马的心,我恨驸马,他即便痴痴呆呆记不起所有人,依旧念念不忘你的名字。可我更恨自己,明知道得不到他的心,我还自欺欺人与他拜堂成亲!”
“你醉了。”被她的样子惊住,万春公主呆了,温吞吞的吐出这么一句话。她本应该恨她的,可如今见她借酒消愁,她心里竟凭空生出几分同情。拥有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占有他的心,这份绝望日日侵蚀她,想必这些天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万春,我知道你钟情驸马。只要你肯医治他,我就把他还给你,好不好?”太华公主脚下不稳退了两步,竟狼狈的摔倒在地,匍匐在地,她张牙舞爪挥舞手臂拒绝任何人接近,笑着哭,苦笑着,不停地流泪,“我不伤心,不伤心,哈哈!我太华是大唐公主,地位尊崇,才不会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伤心。喝!喝酒!”
“太华,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让她大哭大闹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茯苓摁住她大声质问,鼻间顷刻泛起酸意。她忽然想起一两年前也曾与太华公主喝得酩酊大醉,那时是何足的快活,太华也何足的风采照人无忧无虑!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却倒天凉好个秋。
太华公主顺势将头埋在茯苓怀中,呜呜哭泣,“姐姐,我好难受,我的心好疼,好疼。”
“绿萼,你去准备一壶醒酒汤。”万春公主不忍的别过头去吩咐。
服下醒酒汤,太华公主总算消停了下来,躺在床上睡觉,眼角还不时垂下泪来。
这样的太华,十足是一个为爱所困的痴情女子,如何让人恨得起来!
“这是一场悲剧,可这场悲剧里谁才算是始作俑者呢?”茯苓轻叹了一口气,喃声自问。
时光静静的流失,茯苓与万春公主围坐在床榻前,望着万春公主垂泪的眼角默默无语。对于太华,她们二人见惯了她的霸道张扬的样子。不料,今日她不曾示人的脆弱模样却给了她们巨大的冲击。
“呃……我怎么在这里?”一个时辰后,太华公主悠悠转醒,环顾了下四周,用暗哑的嗓音的问。
“我约你来的,你忘了?你觉得怎么样?头还痛吗?”茯苓柔声答话,顺便倒了杯水递给她润喉。未免她难堪,对她醉酒之事匆匆掠过。
“我们之间,不如省去这些虚伪的寒暄!我怎样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假惺惺的关心!”太华公主挣扎起身,不近人情的拒绝。清醒的瞬间便隐藏性情,戴上了冷酷的面具。
“万春,你有话直说好了!”茯苓给了万春公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万春公主低低的讲述其她与杨錡的约定,解释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了,惴惴不安的望着她说,“如果太华姐姐能求得惠妃娘娘放过我娘亲,我愿马上奉上解药解了杨錡哥哥的醉光阴。杨錡哥哥会忘了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而我,也将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太华公主安静的盯着万春公主讲故事,末了,竟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你们真好笑,我为什么要帮你?反正杨錡他也不爱我,死了岂不更解恨?我为何要救一个背叛我的人?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回去陪我母妃了。”
“这——”万春公主诧异的望着她,伸手揽着她不让她离去。
“让开!”太华公主冷冷的喝道,十分平静,让人看不出半丝波澜。
有些着急,忍不住的,茯苓语气重了很多,“太华,说说你的条件吧,怎么样你才愿意帮万春?”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骗人,要我帮忙,除非有人愿意服下这包砒霜!”太华公主从腰间取出一包药粉拍到两人面前,眼睛里仿佛蒙上一层寒冰,冷若冰霜,“一命换得王美人和杨錡两条命,也算值得。”
茯苓难以置信的说,“太华,你以前不是这样!”
“以前?呵!以前就是因为太幼稚,太善良,才会沦落到如斯田地。”太华公主哼哼冷嘲。
正在两人争执间,万春公主抓起那包药粉,塞进嘴里,兀自笑了,笑得那样的凄美,“我以前前怕狼后怕虎,所以总想不出解决办法。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若我死了,我娘亲在后宫再无依靠,后半生必定孤苦伶仃,还望两位姐姐念在我们总算姐妹一场的份上,替我招抚一二,来世孝昌必结草衔环以报。”
“祸害一千年,你的娘亲你自己来报养育之恩,我才没心思帮你!你刚刚吃下去的那包药不过是花粉,要不了命的。”太华公主一瞬间一改神态,悠闲的笑了。
“你…你刚刚是在试探万春?”茯苓喜出望外。
“莫非你希望我真的置她于死地不成?我才没那么笨,被一份得不到的爱误导终生,迷失本性。虽然还是难受,我却真的想通了,爱一个人不是非得占有。明日我便请母妃奏请父皇以驸马痴傻之由褫夺其驸马之位,还他自由之身。从此男婚女嫁,各部相干。”太华公主语气稍显平和,由衷的说。
“太华姐姐,你…你真的舍得吗?”万春公主头略微偏向她,疑惑的问。
太华公主凝视着远方,深邃的眼眸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沉默半晌,才不疾不徐的回答,“一个不懂爱的人遇到一个懂爱的人然后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爱情,不懂爱的人慢慢懂了。我以为与他成婚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然后两个人双宿双栖,不管生老病死永不分离。可是当他变成痴呆,变成邋里邋遢男人,阳刚之气不见了,我最喜欢的干净味道消失了,我对他的一切热忱瞬间冷却了,他仿佛变成了我的噩梦。我几乎无法容忍跟这样一个痴痴呆呆的男人多呆上一刻钟,对这场憧憬已久的婚事无比懊恼起来。我才明白,原来我所谓的爱如此肤浅。我迷上的或许只是他某个忧伤的眼神,某个动作,而非全部。万春妹妹方才的举动更令我确认了自己的领悟,我再也无法骗自己。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应该及时放手。我的离开与成全能在他心中留下一丝美好,已足够了。”
“那杨錡与王美人的事情就要拜托妹妹了。”茯苓见她情真意切不似撒谎,便将醉光阴的白色药丸交给她。
太华公主坚定的点过头,绽开笑容好使她们放心,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太多伤感。
茯苓释然的笑了,爱到伤心处,可以是恨,也可以是宽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