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晓峰醒来,见自己睡在一间房中,并不觉得头疼。
旁边床上鼾声如雷的正是贡扎老爹。他叫了几声,贡扎老爹酣睡不醒,他下床一个人走了出去。
原来还在祠堂中,吴非儿正带着十几个青壮年收拾桌椅碗筷。大家见到史晓峰都愣住了,每个人都露出惊异的神色,有人还伸出大拇指。
史晓峰问他们说些什么,吴非儿笑道:“他们说史大哥喝酒太厉害了,连贡扎老爹都醉倒了,你却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清醒,全村都找不出这样的酒量!”
史晓峰眨眨眼:“告诉你非儿,我有个别人不知道的本事——只要我心情好,酒喝到我肚里就会变成水!”
非儿睁大了眼睛:“真的,史大哥?”
她说话时,脸上同时绽放出灿烂的笑靥,映衬得周遭美景都黯淡无光。
史晓峰心中一震,顿感惭愧:我怎能说瞎话忽悠这小姑娘?不过,我体内的天珠神水分解了酒精,也不能算说瞎话。
他见大家都在忙活,不好意思当闲人,也同大家一块收拾。忙完了,非儿说:“村里向来没有外人到访,也没有供客人休息的客房,只有委屈史大哥在村民家休息了。”
她对村民说了几句,立刻好些人大声表态。史晓峰听不懂,估计是好客的村民要把客人“抢”到自家去。
果然,非儿笑道:“史大哥,他们都抢着要请你去住,我都不知道……”
史晓峰走向第一个给自己倒酒的大叔,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就去这位大叔家住吧。”
非儿用狄丹语对大叔说:“纳吉大叔,那就麻烦你了。”纳吉大叔满脸喜色,连连点头。
史晓峰来到纳吉大叔家里,见屋子颇为陈旧,却也是几百年的古宅。两个女人伴着三个儿女,正在游戏玩耍。纳吉大叔一进门,两个女人满脸笑容迎上来,对他神态亲密。
史晓峰大奇,看样子这二位都是他的老婆,狄丹族不是以女子为尊吗,难道也能一夫多妻?
而且,纳吉大叔似乎并不富裕,也能娶得起两个老婆?还好语言不通,不然他早已忍不住问出来了。
纳吉大叔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又烧了热水让史晓峰洗澡,他连声道谢。纳吉大叔听不懂,只是笑眯眯的,对他伸出大拇指,说了好多话。
夜深了,史晓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可说是充满坎坷,又充满新奇和刺激。
但一年的惊奇,也奇不过今天一天的遭遇。
过去的这一天,从苗疆古松村迷路,到摔下山谷,接着坠入深洞,泅渡暗河,穿越瀑布,翡翠湖边相识吴非儿,新月村祠堂拼酒……
天哪,这简直像是编电影,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胡乱想了一阵,他渐渐睡着。第二天天刚亮就醒了,见床边放着洗漱用具,知道是纳吉大叔为他准备的。
纳吉大叔正要出门做农活,见客人早起,嘴里说着,手上比划。史晓峰也连比带划,告诉纳吉大叔:我要出门跑步锻炼。
纳吉大叔又是一阵比划,告诉他女人在做早饭,你跑步回来就可以吃上了。
清晨的雾霭还未散尽,村民们已三三两两去田里干活,遥望远山云雾缠绕,村寨中鸡犬相闻,一片宁静祥和之气。史晓峰围着月牙形的水塘慢跑,心情十分轻松、愉快,真想一辈子就在这世外桃源生活下去。
但,外面的一切,难道就从此都放弃了吗?史晓峰摇了摇头,我还有老妈在J市,怎能丢下她不管。
对了,为什么不能把老妈接到新月村来养老?她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史晓峰极为兴奋,为自己的想法跃跃欲试。
有图有真相!他掏出手机兴致勃勃地四处拍,直到电量耗尽。昨天在太阳下晒了一阵,虽仍然打不了电话,但照相功能已恢复。
要回纳吉大叔家吃早饭了,他却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仔细辨认,村里每条路、每幢屋子似乎都一模一样,实在分辨不出那一幢是纳吉大叔的屋子。
他拉住一个村民询问,可不管如何比划,村民只是摇头。
一个小男孩认出他是村长姐姐的朋友,拉着他的手就走。史晓峰乐了,心想终于有人看懂我的手势了。
小男孩牵着他七弯八拐,又走到祠堂来了,看见几个大妈围着一个极美的少女,在说些什么。
史晓峰笑了,原来小男孩以为我要找非儿。也好,和非儿说说话,那是人生一大乐事。
非儿见到史晓峰,笑道:“史大哥,你这么早就来祠堂,找我有事吗?”
史晓峰也不遮丑,说:“我出门跑步,跑着跑着迷路了,这个小弟弟带我到这里来的。”
非儿笑道:“哦,那也不用急着回去,不如中午去我家吃饭吧。”
史晓峰大喜,连连点头。非儿说:“不过现在我要履行村长每天的职责,你没事就陪我四处走走,好吗?”
史晓峰笑道:“当然好啊,我正想看看你怎么做村长的。”
一直和别人打手势,终于有个语言相通的人可以说话了,实在畅快。
非儿说:“其实很简单啊,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
史晓峰跟着她在村里走了一遭,才知道一点都不简单。这家羊丢了来找村长,那家暴雨塌了屋顶也来找村长,邻里吵架来找村长调解,小孩不听话也要村长来教训……史晓峰难以想象,一个14岁的少女如何能处理好这些事?
可是只要非儿一席话,每个村民都能满意而归,没有一人再生纠纷。史晓峰佩服之极,虽然听不懂非儿说了什么,但人人都服她,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今天事情不多,非儿带史晓峰去家里。老远就见门口迎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眉目如画却面带愁容的女人。史晓峰知道定是非儿的妈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吴母早听女儿提过这位远方来的朋友,立刻迎进屋里。
史晓峰知道她听得懂汉语,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吴母只是微笑倾听,并不插话打断,显然是个性子温婉的女人。
非儿正要烧水沏茶,脚步声响,梅朵大妈走了进来。史晓峰心想晦气,大姨妈来了。
果然,梅朵大妈丝毫不顾客人在场,板着脸训了非儿几句,又转向妹妹开火,语气神色更是严厉。吴母很惧怕这位大姐,低着头不敢说话。
史晓峰心里不平,看着非儿,非儿向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可爱的鬼脸,显然是早已见惯了姨妈的作风,又无可奈何。
“非儿,我们出去躲躲吧,我估计她下一个就要向我开火了。” 他小声说。
非儿见姨妈还在喋喋不休,点点头,蹑手蹑脚同他溜了出去。两人一出门,会心地相视一笑。
“非儿,是不是我在这里,给你惹麻烦了?我看你姨妈好像专门为我来的。”
“史大哥,你别怪她,其实她也是为了我和妈妈好……”
非儿犹豫一会,终于说道:“你还记得昨天我告诉你,村里十多年前曾来过一个外人吗?其实,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
史晓峰点点头,心想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爸爸当时还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在大学的专业和第一份工作都和民族音乐有关,为了采集素材,他一个人在湘西漫游了半年的时间。”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误打误撞来到新月村,遇上了我妈妈。那一年,我妈妈刚满17岁。他们彼此喜欢,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一见钟情了,却遭到包括姨妈在内的所有长老们的反对。他们说村里自古以来没有进过外人,村里的女子也不能外嫁,除非这个男人愿意一辈子留在新月村!我爸爸当时就说,他一定要娶妈妈,愿意一辈子留在新月村!”
史晓峰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猜出了结局。他又想,非儿的爸爸是搞民族音乐的,说不定,非儿的爷爷也是位音乐家,同样因为采集素材来到中国,认识了非儿的奶奶,生下了非儿的爸爸。
非儿继续说:“长老们不再反对,并主持了他们的婚礼。第二年,他们就生下了我。那些年,我们一家人很快乐,爸爸每天抱着我,教我说汉话、写汉字……可是,在我五岁那年,他还是不辞而别了。”
史晓峰心情沉重,简直不忍再听下去。
非儿眼圈红了,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妈妈经常站在村口,她第一次遇见爸爸的地方,痴痴地等……”
史晓峰完全理解梅朵大妈了,他甚至可以想象梅朵大妈对妹妹说的话——“你自己苦了一辈子还不够,还要让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吗?”
他下了决心,说:“非儿,我决定了,今天就离开新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