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分,烈阳高悬,但身处终南山中却丝毫不觉热意,山风拂过,竟还有丝丝凉意。
只见一身形高大,面如冠玉的男子在山林间奔走疾驰,崎区难行的山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这男子身着一洗的发白的湛蓝色道袍,背上背着装满药草的背篓,在山路上身形灵动,足尖一点便是丈许距离,山风吹的衣袖飞扬,远远观之,真如神仙中人一般。
这道装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渊。
很快,陆渊便回到道观。入得观内,就见老道正躺在院中的竹椅上,双眼微眯晒着太阳。似是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老道略微有些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去,原本明亮有神的双目,竟是变得浑浊。见的进门来的是陆渊,老道却是放松下来,眼睛又微微眯起。
陆渊将背篓放到一旁,来到老道身旁蹲下,看着师父苍老的面容,心中悲切不已。
自当日正式收陆渊入门,已有十年之久。陆渊从一皆孩童长成如今这般高大模样,老道却也变得垂垂老矣。昔日的老道称得上是鹤发童颜,虽然须发皆白,但却光泽明亮,如今的须发犹如杂草光亮不在,原本红润的面容如今却也是遍布皱纹,长满了老年斑。
陆渊不由得抓住老道干枯的右手,老道似是察觉到了陆渊的心情,沧桑的声音自老道口中传出:“痴儿,何必如此。老道我降生至今已活百载有余,我道家贵生恶死,却也不必看的太重。我这几日心中预感,三日之后便是我羽化之时,你到时将我葬在观后的那片竹林中就好。”
听见老道预言自己的羽化之期,陆渊心中一惊,却知老道所言非虚,似修行到老道这般境界之人,预感自己的大限并非什么难事,恰是如此,陆渊愈发伤心,双目变得通红。
老道睁开眼,拍了拍陆渊的手:“扶我到房中去。”陆渊连忙扶着老道起身,原本老道高大的身形在此刻却是骤然变得句偻起来,原本恰好合身的道袍更是显得宽大,似乎一切都在预示着什么。
陆渊扶着老道进了屋内,在床边坐定。老道摸索着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陆渊道:“你随我在这山上也呆了十几年了,现在你也长大了,是时候下山去行走行走了。”
陆渊大惊失色道:“师父说的这是什么话,弟子哪都不去,就在这侍奉师父。”老道笑着道:“我非此刻便赶你走,怎得也得让你为我料理完后事,这信是写给我的一位忘年交的,待我死后,你持此信前去寻他。你从未下过山,若是就这般直愣愣的闯了进去,难保不撞个头破血流。且去我的那位小友处呆上几年,待熟悉到底什么是江湖后,再去游历不迟。”听到这,陆渊只得默默将信接了过来。
似是起了性质,老道却是继续道:“说起来我那位忘年交倒也是个妙人。当年我游历四方,因不满朝廷无力,洋人又肆意欺压百姓,我一怒之下便加入了义和团,欲要反抗朝廷,对抗洋人。”陆渊却是未曾想到自家师父还有这等经历。
就听得老道继续道:“我加入之后,也和朝廷和洋人打了几仗,但可惜,朝廷那帮混账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面对我等却是毫不留情,我等虽有些勇力,但面对装备火枪的朝廷大军根本不是对手,义和团被打得四散分离。我当时气愤不过朝廷昏庸无能,便潜入京师打算刺王杀驾。可惜我低估了皇宫内的戒备,刺杀失败后我虽逃了出去,但也身受重伤,还被朝廷通缉。眼看走投无路之时,便是我那位忘年交将我救下。”
陆渊听到这也是挺佩服自家师父,干过造反,还刺杀过皇帝,单以行为而言也算得上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了。陆渊开口道:“却不知救了师父的那位义士是何方人士。”
老道闻言回道:“那人是广东人,姓黄名麒英,说起来前些年来信,麒英言及自己有了孩子,算起来也就比你大个几岁,到时你去了却是可与他交好。那黄家也算是习武世家,家传的虎鹤双形拳也是不凡,不过此拳到底是以洪拳为根基,虎拳刚勐,鹤拳却是差了些,我当年还曾指点过他一些鹤拳精要。”
后来,老道又陆陆续续的同陆渊说了好多他当年之事,有游历四方的见闻,有与人交手的经历,还有些乌龙与趣事,直到看到老道有些精力不济,陆渊这才劝着老道休息。
后面三天,陆渊彻底放下了一切事情,就专心陪在老道身边,陪他晒太阳,陪他聊天,甚至就是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也能过好几个时辰。陆渊只希望这三天永远不要结束,可世间之事到底难以人心为念。
到了第三日清晨,老道却是一反往日衰老的神态,起床之后竟是神采奕奕,先是同陆渊在院中一同演练鹤拳,而后又到正殿之中完成早课。但陆渊看到师父这般情况,却是愈发悲苦,这完全是回光返照的情形,现在全凭一口气撑着,等这口气何时散去,何时便是老道羽化之时。
做完早课后,老道坐在上首蒲团上,陆渊坐在对面,一如这十年来的情景一样。看着昔日的孩童变成眼前的翩翩少年,老道的眼中满是欣慰和不舍的神情。而后缓缓开口道:“为师我这一生,早年遭遇天灾,家中亲人离散,我被你师爷收养,前二十年便是在那鹤鸣山上习武学道,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后来你师爷仙去,我下山游历,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事。我觉得这个世道坏了,我曾经也想去救救这个世道,可后来我明白了,这个世道已经彻底没救了,他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能够改变的。我明白了这些之后,才想明白你师爷当年说欲出世先入世的道理,今天我也将这句话送给你。咱爷俩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
听得老道问询,陆渊回道:“自师父将徒儿救下已有十三年了。”老道长叹一声道:“是啊,已有十三年了。却不知这十三年来,你将为师传你的本事学的如何了。”
陆渊道:“自得师父授艺,每日里习武诵经,钻研医术,徒儿未曾有半分懈怠,道学医术难以评判,只说武艺,如今已入师父所言易筋之境,亦掌握明暗二劲。”
老道点点头道:“不错,当真不赖。为师所言的三步功夫,三种练法你也牢记在心。只是这些年来我苦苦思索,却是发觉在这之上当有三重道理,这练拳习武方才圆满,今日我便将之一并讲授与你。”
陆渊直起身子,整理衣冠,手捏道印。对着老道行礼道:“恭听老师教诲。”
老道缓缓讲道:“所谓三步功夫,三种练法,你既已熟知我便不复多言。今日只说这三重道理,那便是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返虚。”陆渊闻言不解,但却未曾出言打断。
老道似也看出陆渊心中疑惑,继续道:“这与我当年所说的修行四境一般无二,只少了炼虚合道四字。但虽取其名,内中真意却是截然不同。我所言此三者,当是强体魄以壮气血,借气血以养精神,凭精神以体虚空,臻至此境,拳中当有神韵,习武练拳,至此便是绝巅。一叹我暮年悟得此理,气血衰败难以为继;二叹此法前路断绝,难以突破极限,恨不能生于上古,一览修行胜景!!!”老道高呼一声,浑身气势勐地一涨,继而急剧衰落,就见老道盘膝而坐,手捏太极印置于腹前,头颅低垂,却是再无生息,羽化而去。
陆渊勐然扑到在地,嚎啕大哭。两人朝夕相处十三年,名为师徒,实与父子无疑,如今世上只余他孤单一人,又如何能不伤心。
陆渊悲伤过度,竟是生生哭晕过去,直到傍晚方才转醒,却是强打精神开始料理老道的后事,也是老道早有预料,一些东西也是早早的备下,却是不需陆渊再去寻找。
将一切都收拾安置好,将老道遗体置于棺木之中,安置在整天之内,陆渊坐于棺前,开始为老道诵经超度,因无冰块等降温,陆渊也不敢停留太久,三日之后,便遵照老道遗命将其葬于观后的竹林之中,说起来这竹林还是陆渊入观之后,觉得道观后面光秃秃的不好看,跑了许多地方才找到一些品相不错的竹子将其移植到观后,数年之后才有了这茂盛的竹林,就连老道的竹椅也是在这林中砍得竹子编织而成。
看着林中新起的坟茔,陆渊只觉怅然若失,虽然老道说他们不是儒教子弟,无需什么三年守孝之礼,让陆渊在他去世之后就下山去吧,但陆渊怎么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每日的功课外,陆渊就会来到老道的墓前,有时是老道喜欢吃的菜,有时是和山民换的些米酒,有的时候就是单纯的坐在墓碑前说上些什么。渐渐的,陆渊的心静了下来,虽然还是悲伤,但却不会无法自拔,因为老道说过,要常养一颗清净自在之心,若是真的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老道会很失望的吧。
一年之后,陆渊站在道观门口,看着这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生活的地方,心中思绪翻滚,片刻后,陆渊勐然转身,大踏步的朝着山下而去。
此去,江湖路远,不知前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