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太行山啊!
还没到灵丘县城,远远的山影在许琼眼中已经若隐若现。许琼骑在马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太行山的青青影子。
“再有一个月,山上的草木都枯黄了,想必那山的影子还是青色的吧……”许琼在心中想着:“离我到这个世界,有多长时间了呢?来到太行山,走出太行山,又回到太行山,山没有变,城也没有变,可是人已经变了。恩,就算人也没有变,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变了。”
射月和许琼并排骑马走着,现在许琼骑马已经非常熟练,加上多出了几匹马来,当然不愿意再坐在射月的怀里。射月想起许琼提出分别骑马时的表情就想笑。而她再看许琼一眼的时候,发现他还是远远地望着天边山影,脸上的表情又是沉重又是落寞,不知想些什么。
“他已经一个多时辰没有转脸看我了……”射月心中默默想道。
而许琼当然和她想的不一样,他在想他的人生,也在想其他人的人生,当然也包括射月的“人”生。射月的事情是他不愿意想的,因为其中的关系他并不清楚,不但不明白,而且还有些害怕在以后的哪一天里会清楚地知道些什么。而那一天的到来,也许射月会厉害他。
誓言有用么?如果射月说要走,他许琼就算再不舍再挽留,也不会把当初逼射月发出的誓言拿出来。他需要给自己这个面子,就算自己不是个太好的人,算不上是个善良的人,但也不能是个无耻的家伙。留不住的女人,就不能想着留下,没本事留住的女人,也要等自己有本事了才去找回来。
许琼忽然笑了笑,向射月看去,却发现射月正在呆呆地盯着他看。两个人同时脸一红,纷纷低下头去。
“公子,前面有人飞骑赶来。”李天霸在后面提醒了一下正在脸红的许琼,并且同时在心里嘲笑了一下:“果然还是个小孩,再大的心眼子也经不住小美人朝他笑啊,哈哈!”
许琼没抬头就道:“知道了,是齐四哥来接我。”他老远就知道来人是“齐四”薛孟祺,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老远就知道,可是天视地听之术现在都快和他本身的真气运行融合为一体了,不知不觉的就施展开来,连心念都不用动一下。
自从见过骊山老母之后,千佛菩提铃的招魂副作用也消失了,想必是骊山老母帮他消除的,可是鬼魂也不来了,心中所见和眼前所见往往分不清楚,天视地听的作用也越来越占据更重要的感官地位。这个时候的许琼比燕原生还心切修炼一些基本道法,毕竟他还年轻,在唐朝的生活才刚起步,身边还有个小美人等着自己长大了娶进门呢,他可不想早早死了。
齐四飞马赶来,见许琼已早早地下马步行,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动,便也飞身下马,老远便喊道:“公子?是公子么?”许琼也跳着招手答应,待到近了,齐四飞身上前,两人四手紧紧相握,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终于回家了!
许琼激动过了,忙不迭的介绍身后众人,李天霸等与齐四是有一面之缘的,还开玩笑的唤声“齐总护法好”,众人大笑而过。燕原生也只是简单的介绍一下,许琼不敢详细介绍,怕说个三天三夜说不完。最后轮到射月。
齐四第一眼正视射月的时候呆了一呆,此时射月已经下马,在道边俏生生地站着,虽然脸上蒙着面纱,可是哪里挡得住齐四这样大高手的眼力?齐四那一眼看去时,正好看见射月因为许琼又在装小大人而在旁偷笑,却没在意介绍完了燕原生就轮到她了,待得大家都朝她看去时一个措手不及连忙伸手掩口。要说小美人就是小美人,怎么动作都是一个“漂亮”!连日日夜夜守着她看的许琼都觉得胸口像是被大锤猛砸了一记,何况血气方刚的齐四乎?不过话说回来,在唐代像射月这么大的年纪,倒也是待字闺中了。
一群人说了不少废话,也互相吹而捧之一番,便并辔进了灵丘城,向二和鲁三已经在酒楼摆下了酒席等着,其实他们是每天都摆下酒席等着,反正许琼不来自己吃。向二从太原出来时带了不少金银,把齐四乐坏了,连连称道小公子好手段啊!毫不费力就挣了这么多,看样子比许天行经商来钱还快呢。鲁三一向不怎么爱言语,不过也开始频繁进出高消费场所,一点都不顾身家。
众人坐定,射月也一反从前的回避习惯,在许琼身边坐下。这几天兼程赶路,可没从前那么轻松,啃了不少干粮,住也都是住路边野店,射月虽然有法子自己赶路,不过还是没离开许琼,天天陪许琼颠簸,整个人都显得不像从前那么白得晶莹炫目了,许琼看在眼里,深深的感激都藏在心里。
吃完了饭许琼就和向二等人商量在那么回许府,许琼先道:“听说父亲亡故之后,奔丧要赤足步行么?倒是辛苦了些。”众手下哪还不闻弦声知雅意?向二道:“这个么,倒也常有例外的,主要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怕被弹劾才更讲究。”鲁三道:“公子不必过于伤心,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便是赤着脚去,也看不见最后一眼啦。”
还是齐四不讲这个,一拍桌子道:“公子,许大人为国为民操劳,话说公子也心急如焚,走着去不是更慢么?再者说公子这个身份,日后传出去也不见得就好,忠直者更不能逾矩,公子过分尊敬,死者泉下不安,反而不美。”
齐四这么一说,向二和鲁三不禁都把头别过一边去,反正事情最后公子定,他们不好意思说的齐四说了也就是了,不过自己得装作没听见。
许琼沉吟道:“恩,齐四哥所言甚是……”旁边三人都快笑出来了。
不过说归说,许琼一行骑马进了太行山之后,在眼前可见许府大门的时候,许琼还是跳下马去,脱下鞋袜,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过去。
这个家,是“自己”住过近十年的地方,而养育了“自己”十年的那对夫妇,已经死在了这里。许琼走着走着,越发感觉自己步履有些艰难。
人死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也就是凭空消失了,而对于身边的人来说却是意义重大的。从现代法律上来说,丧失民事权利能力,婚姻关系消灭,继承开始。而从亲人的感情上来说呢?儿子失去了父母,父母失去了儿女,这些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这些人,忽然就消失了。
许琼轻轻问道:“许……天行,还有父母长辈么?”
向二轻轻答道:“俱无。”然后又道:“无子,无侄。”
“无子……”许琼神色一黯,继续向前慢慢走去,离大门越来越近了,门前站着的家丁见了许琼,都一声不吭地双膝跪下。
许琼心中一阵难受,不知触动了哪一根心弦,鼻子一酸,泪珠就再也禁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也不擦泪,只是站着不动,任由眼泪缓缓渗出,最后形成一颗颗珠子,滴在衣襟上,滴在脚下的土地上。
许氏夫妇啊!你们抛弃了自己的儿子,养活许琼十年,官位抛弃,功名不要,躲在这太行山中默默过活,却把一切都给了那个和自己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孩子,他住着你们最好的房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后你们都死了,还落了个“无子”的总结,你们究竟欠他什么?为什么要如此付出而不求回报?
门前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有雨宁、彩虹、许德,许多曾经了短短几日时间的人,也有魏伯阳和一个没见过的年轻汉子。
许琼却还是没有动,他只感到越来越难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痛恨自己。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真正的许琼不可能会出门去,李头向二鲁三齐四谁也不会走,你们就不会死。就算你们真的命中注定逃不过那一劫,真正的许琼也还是会为你们伤心痛苦,你们九泉之下有知,也该更加欣慰。可是现在许琼也已经不在了,那么,我一个从前和你们毫无半点关系的人,在这里感动一次,伤心一次,送上几滴眼泪,又有何用呢?
蓦得一个画面闪过许琼的记忆,他彷佛看见许夫人像那时一样站在自己面前,边哭边道:“好孩子,咱们阖家还都指着你的福呢,你……你可给娘好好活着吧!”
许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咬着牙弯下腰去也只能止住哭声,眼泪却如流水般涌出,怎也制止不了。
灵堂前,许琼一身麻衣默默站着。本来家里已经预备了蒲团是叫跪下的,可是向二等人一来就把守灵的人全都撵去休息了,只有许琼和一众手下在此,不怕别人看见。其实这也是他们的无奈之举,要说许琼骑马带剑的赶回去也不算守规矩,可是许琼自己最后还是改正了错误,现在要守灵,看公子这样子保不齐又要怎么真情流露呢。反正第一最好是不让公子用什么太大礼数,第二是不管里面怎么样只是不让人看见就行。
射月自己站在角落里,看着许琼在灵前三跪九叩,她没有看到许琼的虔诚,却看到了他深深的自责。
轻轻走出灵堂,射月觉得天地都是那么广阔,那个让人怎也摸不透的男孩子在灵堂里面,令她感到无比的压抑。她在院子里闲散着兜着圈子,呼吸着山里微凉的空气。许琼变了,在离开灵丘县城之后,快到许府的时候就忽然间变了,射月本来摸不透许琼,可是现在却忽然像是把握到一丝端倪,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捉摸到的,其实许琼真正的要害所在:责任。就是这种忽然出现的“责任感”,许琼整个人都变得彷佛处处都透出沉重的压力,不但压抑着他自己,也压抑着他身边的人,包括射月也摆脱不了。
说许琼自大也罢,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也罢,至少现在最能牵扯他、最能影响他、最能让他隐忍和放弃、最能让他委曲求全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责任”。
现在的射月只是隐隐感觉到这一点罢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许琼的“变”是因为他回到了家,他的父母都死了,虽然不是亲生的,虽然身份血统远远不如他那么高贵,可是他变成这样一定是因为感受到了沉重的责任。他既不想回复身份,那么这个家就要靠他支撑起来。
那么,我能帮他些什么呢?射月默默想着,却忽然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不已。是不是在不自觉间就把许琼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呢?或者把自己当成了对许琼来说很重要的人?
当然,事情就是这样,必须是这样的!
射月在心中默默道。
这个时候……
“这位姐姐……啊!月姑娘。”雨宁悄悄从侧门闪了进来,她是被向二排除在外的人,没有资格陪许琼进灵堂,而许琼也并没有表示反对。可是她知道公子在这里,她又怎能走远呢?
“恩?”射月歪歪头,看着这个干净利落的小姑娘,她看上去可没有许琼那么成熟稳重,可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经透出了一些干练的气质。
“姐姐,不知公子……恩,山里夜间很凉,风呼呼的,公子要在灵堂过夜么?”雨宁不知射月是什么身份,不过这次随许琼回来的陌生人很多,她已经不在乎了。
射月看着雨宁,忽然笑了笑,道:“七天。”
雨宁一下子没明白,脸上挂满了问号。
射月重复道:“是七天,公子要在灵堂里守灵七日。本来他是要守够百天的,不过众人都劝说不可不惜身体,最后才定了七天。”看雨宁恍然大悟的样子,射月忽然很想笑,她解释道:“至少七天,他都不会出这个门。”
“啊!”雨宁十分紧张地道:“那……那婢子得去准备公子的衣物,厚衣服、铺盖……”说着转身向外跑去。
射月笑道:“妹子等等我,既然是公子要用的,姐姐自然和妹妹一起去了。对了,我叫射月,你呢?”
雨宁停下等等射月,然后答道:“婢子名叫雨宁。月姑娘你就不消去啦,这些下人的活计,怎可劳烦姑娘。”
射月见已经出了门,便不担心礼仪问题,大笑道:“下人的活计么?哈!正巧我也是公子的丫鬟呢,公子说过,我入门很晚,可是最末等的丫鬟来着。”
雨宁蓦得停住脚步,张大了嘴巴仰脸看着让她自惭形秽的射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仙女般美丽的女子……
最末等的丫鬟……
雨宁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