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到医院来找芷秀,告诉妹妹自己要去九江投军。
天武已经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医生,一起去的还有两人,一个是福建人赵医生,另一个是天武的同学,也是学医的,姓吴。
芷秀来送哥哥,赵医生的老婆带着孩子也来送他,一辆小吉普,是部队到武汉来送信的,正好带他们回去。
上车了,芷秀一把抱住哥哥,眼泪不住地流。哥哥为她揩去泪说:“等胜利了我们再见!”芷秀点点头,眼泪可是没有止住。
司机是个大个子,拍着胸说:“放心!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到长官面前。”
车子启动,大家都唱起了《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三个人,雄赳赳坐上车,真个是壮士一去不复还!
车出武汉,在砂石公路上飞驰。没走多远,遇上了敌机。敌机是来轰炸铁路的,看见小吉普,就追了上来。这里四下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敌机飞得极低,几乎只有电线杆那么高,连飞行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司机看看没有办法逃避,便和敌机捉起了迷藏。先是加速,敌机子弹都落在车后的地上,突然一个急刹,敌机子弹又都射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等敌机转身,汽车又开出老远。
这架敌机穷追不舍,一直在上空绕圈子,最后,它对着汽车迎面而来,司机没招了,只有对着飞机硬冲过去,达达达,子弹射中了汽车,一排子弹穿过玻璃,将坐在前面的司机和赵医生击中,司机在最后一刻踩下了刹车。
天武和吴同学跳下车,敌机看到汽车被毁,扬长而去。天武他们将司机和赵医生抬到路旁,那车已经烧起来了。两个中弹者,胸口大量淌血,摸摸脉搏,都已停止跳动。天武低下头。两人找到附近农民借铁锨,为战友挖坟墓,当地保长来了,带来几个乡亲,说请你们放心,我们要为他们做棺材,让他们入土为安。你们有事请去吧!保长问烈士姓名?天武只知道赵医生的,另外一个,就是无名烈士了!
告别乡亲,两人朝前走去,前面还有三百里路,他们的想法,是拦一辆车,继续往九江。但是两人都没军装,路过的车辆本来不多,偶尔有一辆,看见两个老百姓,都不停车。两人只得步行。
天黑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子,找到一家,说是去投军的,老乡很热情,请他们进屋,做饭他们吃,还有热水洗脚。听说是九江,老乡说:“没多远了,百八十里地!”
夜里,两人睡在门板上,听夜风呼呼叫嚣着,想着前去的路。
第二天又走了一天,晚上投宿,问九江,仍然是:“不远了,百八十里!”第三天又是这样,山路漫漫,还有多少个“百八十里”呢?出来时穿的皮鞋,走路打脚,找老乡买了草鞋,新草鞋也磨脚,两人都打了血泡,好在这一带是土山,地上没有石子,索性光着脚走路,竟爽快得多!足足走了五天,终于看到部队驻地了!
一个哨兵拦住他们,看他们狼狈的样子,狐疑地盘问。天武拿出介绍信,哨兵读了,马上说:“请等等,我叫长官来!”一个连长来了,看他们衣服破烂,光着脚,脸上满是灰尘,对他们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有血性的青年人!我就是某某军的,一会派人送你们过江!”天武这才觉得浑身都没劲了。
当天两人就下到了连队,天武在一连,吴同学在三连。
发了一套新军装,与战斗兵不同的是,臂上有一个红十字臂章。
在一次轰炸中,姨妈家的院子中了弹,姨妈和德济表弟被压在房子里。
芷秀闻讯赶回,只看见可怜兮兮的表弟,在一堵没有倒塌的墙角哭着。姨妈呢?表弟哭得更厉害了。姨妈已经去世了。
芷秀在废墟里清理出几件衣服,带着表弟到医院,在自己宿舍里铺了一张小床。心里明白,从此她要和表弟相依为命了。
另一次轰炸,将天武呆过的那家医院炸了。赵医生的家被炸,母亲把孩子紧紧护在身下,飞机走后,人们闯进房子,看见大人已经死去,孩子在母亲身下哭着。
赵医生是和天武一起去投军的,半路上遇到敌机空袭牺牲,现在他的夫人也牺牲,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芷秀心里过不去,和院长商量,将这孩子接了过来,也住在自己宿舍里。
满街的黄叶。武汉进入萧条季节。
每天都有敌人迫近的消息。从东面,南面,北面,敌人乌云一样逼过来。
国府当局,终于发出了放弃武汉的声音。
号召一切能脱离武汉的市民,到后方去,到乡下去,让敌人只能得到一座空城。
已经听得到外围隆隆的炮声了,市民们纷纷离开家园。
电灯失明,市面冷清,车辆绝迹,街道上,大店的门紧闭,小巷里,绝少人迹。而“中华民国二十七年某月某日封”,“别矣武昌!”“别矣吾家!”触目皆是,观者无不伤心流涕。
十室九空已不足以形容武汉!
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载满了人,船,车都是满载。火车上,人们爬上顶棚,或者拉着车门站在踏脚处,更有用绳子将自己绑着悬在车外的!
老大颜启从三厅回了。
他本不是在编军人,处长问他,是跟厅里一起走,还是回家?颜启说要回家照顾父母和老婆孩子。处长给了他几元钱,叫他赶快安排家人撤离。敌人快要来了!
傅家,东西都捆好了,傅家姆妈舍不得走,看着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老泪涟涟。天鹏说:“走吧,我在家看着哩!”他其实也是舍不得老家才留下的。
老两口,相处几十年,如今一朝分手,不知道能否再见?这也是难舍的原因。
时间来不及了,傅家姆妈终于说:“走!孩子们,我们将来要回来的!”说着柱着棍子一步步向前走去,却又是一步一回头!
老大两口子抱着儿子汉华,老三一家,老二,搀着母亲走。小有为紧紧牵着奶奶的衣角,一边回头看着爷爷。
老五和小妹跟着学校走了,老四不知去向,这样紧迫的时候,也顾不上他了。
满街是逃难的人。小车,担子,人流,洪流一般,将大街挤得水泄不通。一家人跟着人流,慢慢挪着步,总算到了车站。
车厢里人贴人,连坐的地方都找不到。颜法好说歹说,在一个车厢连接处,求到了一个小小的空地,让母亲垫个包袱坐下来,小有为紧紧靠着奶奶的腿,小脸倚在奶奶膝盖上。
其他的人,就只有紧紧插在人缝里,忍受着。
颜启和蓝彩云紧紧贴在一起,轮流抱着儿子汉华。那孩子出世只有几个月,已经能认清妈妈,只要一刻不见娘,就要放声大哭。往往颜启接过去没一会,孩子就哭了。彩云又是气,又是心疼,只得赶紧把孩子接过来。
老三和颜法站在车厢过道里,紧紧贴着车门。翠荣惦记着儿子,便站在离姆妈很近的地方。车开一会,有为说肚子饿了,傅家姆妈包袱里带着些饼干,便摸出两块,塞到有为手里。有为接过香香地嚼起来。一旁有个孩子,有母亲带着,看见有为吃,也将手指含在嘴里。翠荣见了,请姆妈再拿一块饼干,给那孩子,孩子接过饼干,饥不择食地嚼得崩崩响,一边的母亲不由得呜咽起来。
傅家姆妈便问她:“这大姐,你一个人带孩子逃难哪?”
那妇女说:“他爹上回日本人飞机扔*,被炸死了。又没个公公婆婆,只好我一个人带他。”
翠荣问:“你到哪里去呢?有亲戚吗?”
女人说:“哪里有什么亲戚!反正我只要有口气,就得叫孩子活着,我要是死了,他就完了!”说着又哭起来。
傅家姆妈说:“这么多人,总要有活路的。日本人他长不了!等军队把他们打走,我们再回去。”
妇女嗯了一声说:“谢谢你们啊,好心人。”
傅家姆妈问翠荣:“我们走得太急,也不知道芷秀怎么样了。要不叫她跟我们一道走也好啊!”
颜法说:“我去过一次的,芷秀说跟医院一起走。”
傅家姆妈说:“要是那样就好了!”
正说着,车子猛然一动,很快就减速,听得见车轮摩擦在铁轨上“吱吱”刺响,声音很恐怖。车厢里的人都慌了。有人大声说:“糟糕,是不是日本人的飞机来了!”
列车很快停下来。听见有人大声喊:“都下车,下车!敌人飞机来了!”
一下子,人都挤着下车,往树林里跑,往山坡那里跑,傅家姆妈拉着有为,最后才下车,颜法和颜胜正焦急地等在车门口。一个抱起有为,一个背着母亲,赶紧往附近一处树林里跑。这是一片桃林,树不高,枝丫弯弯曲曲的,张开来,伞一样遮住地面。几个人在林深处停下,颜胜放下有为,翠荣帮颜法将妈扶到一个树底下坐着。母亲还在问:“老大一家呢?怎么跑散了。”
颜法说:“不要紧的,他们两口子带着汉华,这时候总在哪个地方躲着。”
老远来了警报声。“呜——”在武汉早已听熟,老二说:“是敌机临空,好快啊!”
敌人飞机,一共五架,摇着翅膀,先是像儿童玩具一样大,很快就跟张开翅膀的老鹰一样了,到了铁路这里,“轰轰!”翅膀一摇,落下一些黑色的东西,落地就是一团烟柱。
小有为念叨着:“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巴巴!”几个人都笑了。翠荣过去,一把抱起儿子,放在胸前,亲了又亲,又把身子埋下,护着儿子。
颜法说:“要是飞机往这林子里打枪或者投弹,都要扑在地上啊,莫怕把衣服搞赃了!”说着做了个样子,全身伏在地上,脸埋着。有为哧哧地笑。
还没笑完,一架飞机真的冲这林子来了!达达达,一阵扫射,子弹都打在树上,一时树叶飞扬,打断的枝丫落到身上。老三大叫一声:“快卧倒!”上去把妈按倒,翠荣就地和儿子两个倒地,把儿子紧紧抱在身下。
飞机打了个转又来了。大约它认定了这林子里躲着人,来回又扫射了两道。这回打着人了,听见有人惨叫,又有人哭号。
另几架飞机朝着列车扫射,子弹打在列车顶棚上,砰砰地响。又扔*,到处是烟尘。
高射炮响起来了,飞机还在头上盘旋,老三愤怒地骂着:“狗东西,轰你下来!”忽然,像一阵风掠过,头上的树枝哗哗一片摇动,随即“轰”的一下,一颗*落在临近一棵树下,巨大的冲击波将老三和母亲一起掀起来,离地一米多高,又重重地摔下来。颜法惊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经在呻呤了。老三落地就站起来,和老二一起去看母亲。
母亲倒是没有被*击中,但是刚才落地的一刻,她的腰撞在一棵倒木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现在腰部剧烈地疼痛,连坐都不能了。
两兄弟慢慢给母亲揉着,问疼不疼,一到腰那里,母亲就说不能动!
显然,母亲的腰受了伤。
响起了解除警报声,人们都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向列车走去。
一队戴钢盔的士兵跑过来,察看列车。车头倒没有受损,铁路也完好,受损的是车厢,好多地方车厢顶都打穿了,透过亮来,也有玻璃打破的。士兵看了,说这都不要紧,赶紧开车吧!
人们便蜂拥上车。另有不少人,亲人在空袭中死去了,一家人围着亲人遗体舍不得离开,士兵过去催促着上车,说放心,这里有掩埋队,不会让尸体暴露。
一个老夫人,丈夫刚刚被炸死了,她哭着对士兵说:“求你们给他一副薄棺材啊!我出钱。不能就这样埋在土里!”士兵冷峻着脸不理她,也坚决不受她的钱。一个老人劝着夫人:“这是什么时候啊,能入土就不错了!”
老夫人擦着眼泪上了车,回头定定地看着那片山坡。
颜法和颜胜找了块木板,将母亲放在上面,抬到列车门口,却怎么都进不去。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连一尺空地都挤不出来。士兵们说唯一的方法是将人放在车顶棚上。颜法车开起来那样大的风,老人怎么受得了?
一个兵对颜法说:“只有这样了。不要耽搁大家!”他替颜法找来一些绳子,兄弟俩将母亲绑在木板上,慢慢举起来,顶上几个士兵伸出手来接,母亲被安置在车顶上。
老二老三跟着爬上去,车顶上已经爬着不少人。兄弟俩将木板固定好,自己也用绳子捆在腰间,固定在车顶。一个坐母亲脚边,一个坐母亲头旁。母亲很是沉着,对颜法说:“不要紧的,我能挺得住,到长沙就好了啊!”
小有为见奶奶在车顶,也吵着要和奶奶一起,被翠荣抱进了车厢。
一声长鸣,火车开动了,两边的房屋树木飞一样往身后逝去,一些人的帽子没戴好,呼一下就被风从头上拉掉!也有衣服、杂物被风带走的。呼呼的风声灌在耳朵边,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了。
颜法弯下身去,挡在母亲头前,母亲淡淡地说:“不要紧啊儿子!我能坚持。”
渐渐的,真冷啊!冷气从一切开口的地方钻进身体,冰寒刺骨,人人都蜷缩着,熬着,盼望着长沙快些到来。
母亲仰面躺着,又没有盖的,老二老三在一边,无可奈何,心里阵阵发疼。
终于,火车慢下来,远远看得见城市的房屋,长沙到了!
等车停稳,颜法去摸母亲的手,冰铁一样!颜启他们在下面叫着,一家人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抬下车,弟兄三个轮换着抬,拖拖拉拉,到了一个院子,里面有不少人,搭着篷布。
有人主动让出一块地方,让母亲安置下来。
开饭了,每人一个馒头,一块咸菜,稀饭可以随便喝。彩云端一碗稀饭,赶紧喂汉华,翠荣和小有为一起喝着,喝一口,掰一点馒头给儿子。有为吃了几口,到奶奶身边,把一点馒头喂给奶奶吃。奶奶说:“好孙子啊!你吃吧,奶奶不饿。”她伸出手来,摸着孙子的头,叹着:“兵荒马乱啊,我可怜的儿,小小年纪,赶上这样的年头!”
有为这孩子,从小就知道心疼人。有时候,到了中午,家里还没有动烟火,小小年纪饿了,出去看人家家里吃饭哩,跑回来,也不说话,把门关上,屁股靠着门,估计人家吃完了,再出去玩。天鹏见孙子这样,也流泪了,说:“好孩子,有骨气!是傅家的后代!”
这孩子灵秀,善良,爷爷奶奶叔伯姑姑,打心眼里疼他。
颜法给母亲喂完饭,自己才吃。
天黑下来,没有床,没有铺盖,什么都没有,人们挤在一起,或躺着,或坐着,或者蜷缩着,熬着深秋的寒夜。
天亮了,说有火车开往衡阳。人们都活泛了。腿快的早已到车站去,傅家人多,走在最后,老二老三抬着母亲,小有为跟在担架旁,不时为奶奶掖一下衣角。
有部分人就在长沙疏散了,所以这趟车就不是那样拥挤了。为母亲在车厢里找了块地方,大人孩子也都有地方坐下来。
长沙到衡阳不远,几个小时就到。幸运的是,这一路没有遇到敌机。
傅家在衡阳有亲戚,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老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几间小屋,门板上有裂开的缝隙。老三去敲门,一个腰身佝偻的老汉慢慢探出头来,脸如枣核,细眯眼,看了他们,张开眼笑着问:“是不是武汉老表啊?”
躺在板子上的母亲开口了:“德利,你还健旺吧?”老汉马上惊喜地说:“表妹啊,我好啊,等你们好多天了!”看她躺着,担心地问:“怎么样啊,被飞机打着了?”
颜法说了母亲受伤的事。老汉说:“不要紧,先安顿下来,等我去找一个老郎中,给看看。”说着就把他们让进屋。屋子已经打扫好了,干干净净的。老三一家住一间小屋,老大一家也有一间,母亲住一间,颜法就在母亲门外搭个地铺。
在逃难的时候,竟有这样一个地方让人们居住,真是天堂了!有为格外高兴,在几间屋子之间跑出跑进,一路“呜呜”地叫着。傅家姆妈看着孙子,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老表姓文,颜法他们便叫他“文伯伯”,有为自然叫爷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