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到,曾被我的小学老师和同学们所坦然接纳的品质,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却象额头上刚刚爆出的青春痘一样古怪而触目地凸显出来。所到之处,到处有调皮的男生跟在身后,以模仿我的走路姿势引以为乐。而女生们就捧场似的掩口嗤笑,用好奇窥测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盯着我看。在集体性的嘲笑和戏弄中,我被视为与众不同的怪异之人,很快就成了校园名人。青春的可贵之处本来在于一清见底的单纯和率真,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不去考虑和计较任何利益得失。这是一种一旦走过这个时段就再也无法重现的本真。但许多事实证明,单纯又往往与无知和肤浅相伴。它们一旦被盲动地煽动起来,就有可能产生一种破坏的力量,而且因为无所忌惮而变得残忍和可怕。(“文革”的产物之一“红卫兵”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我想我正是这种状态的牺牲品,对于一个对他们无害的性格特异的孩子,我的同学们表现出一种毫无同情心的排斥和打击。他们嘲笑我,捉弄我,同仇敌忾地孤立和排拒我。没有人指责这不公平的一切,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我应得的待遇。而且,这种公开的统一性甚至使个别师道尊严颇让人怀疑的老师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一周两次的体育课是最让我害怕的事情。在失去宁静课堂庇护的情况下,和那些古怪花招层出不穷,又格外喜欢拿我开心的男生们在一起进行室外活动,你永远想象不出他们下一分钟将发明出什么令人防不胜防的新花样来对付你。而我又是那么孤独,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那天天气很冷,我就在运动服里面围了一条方格条纹的围巾。这本来无可非议,但却又一次成为了那些总是在我的身上搜奇探异者们眼里的新大陆。在那些多少有些少见多怪的男孩子看来,围巾似乎是女性天经地义的专利,它一旦出现在男孩子的身上,则不言而喻着令人反感的女人气。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者先是潜到了我的身后,然后轻手轻脚地把我的围巾从颈后掏出来,触目地在背上垂下长长的一条。我还在一无所知,周围早已经笑成了一片。这个不小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体育老师的注意,我莫名其妙地被勒令出列。
这个男老师的姓名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他本人是绝不会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形象定格在一个少年不肯泯灭的记忆中的。他是那种能够给人以钢筋铁骨印象的男人,他似乎很为这一点而自鸣得意。从他竭力摆出的做派看来,他必然坚定不移地把自己看作一个颇具魅力的男子汉。可惜他并不知道,衡量一个男子汉的标志绝不仅仅在于表面的硬度,一种发自内心的善意与慈悲才是真正持久不竭的魅力。他显然试图用一种在他看来“幽默”的手段来惩罚一个被他视为异类的学生。绕到我的身后,他拉住那条围巾,忽然以小丑般滑稽可笑的动作舞红绸一样边抖边往外拉。大家先是一楞,然后就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开怀大笑。围巾的一端还围在领子上,而另一端被那个不配称之为教师这个神圣称号的中年男人牵在手中,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象是一只被围观逗弄的狗!
我的眼眶里涌上了受辱的泪水,愤愤地瞪视着这个仅仅凭借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特权便肆意羞辱他人,而还被尊敬地称之为教师的男人,全身的血液都火烧火燎地被点燃起来。他则有恃无恐,甚至因为收到了哗众取宠的预期效果而有些得意地睥睨着我。周围渐渐静了下来,空气中只有目光撞击作响的声音。这时候,我们正直忠厚的班长跑上前来,他息事宁人地把我向教室的方向推去,要我回去整理衣服。我强忍住羞愤掉头向教室走去。这时候太阳正是当顶的时候,望出去满眼炽烈的白光,让人觉得好象置身在一个雾气茫茫的孤岛上。我昏昏沉沉地走着,走得远了,一回头,站满了人的一角操场在我的视角怎么好象一副倾斜的版画,被刚才的哄然大笑惊飞的鸟雀又悄悄地落回到光秃秃的枝桠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