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自作多情,我相信我发现了自己将成为艺术家的宿命。这样一种宿命所赋予我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彻底地偏离了正常而凡俗的必经之路,而充满了戏剧性的冲突和跌宕。我不是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对我来说,试图剖析心理疾病同艺术创造力之间的关系也许有点不自量力,而且必然缺乏科学的规范性。可是,这是一个不能够忽略的问题,同时也是我的人生与众不同的组成部分。甚至基于人类的共通性,它更具有一种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学的意义。我不能够抵御尝试着即使无法揭示,最起码深入探究一二的冲动。
我记得卡夫卡曾说过一段很精彩的话,原文记不大清楚了,大意是凡是不能够生气勃勃地应付现实生活的人,都应该用一只手挡住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的绝望,而用另一只手记录下自己在废墟中所看到的一切。就凭这一段话,我觉得卡夫卡就可以称之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因为他准确地预言了所有和他一样的心灵残缺者的一种共同宿命。的确是这样的,这是一条唯一能够在艺术和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深刻体察和发掘中获得救赎的道路。我想据此也许可以解释,在历史的天幕上,古今中外那么多熠熠闪耀的艺术星辰,为什么患有各种心理疾病的人数远远高于其他领域优秀人才的原因。不见容于社会的人,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残疾人,同性恋者,一切边缘人格的人。生前他们是命运打击的对象,在一时甚至一个时代里,他们所创造的价值得不到世俗社会的确认,而有别与常的、或许能够称之为天才人物的特权的种种特异之处,却成为庸人的谈资笑柄和羞辱打击的理由。可是在身后,他们却成为他们那个国家、甚至那个时代的骄傲,而终于得享真正的尊荣。事实证明,他们论其才智非但不比正常人逊色,而且往往具有非凡的能力,是注定要在切近心灵的艺术领域里大放光彩的。而这些迷狂的思绪和情感,究竟是获得超人异禀所必须偿付的代价,还是出色的才智,往往是人生不幸的结晶,或者说是一种用于补偿的礼物呢?我说不清楚,但我想这是一个值得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加以研究的问题。我当然不至于狂妄地自比英才,可是却自认为是一个有着艺术创造力的人。无数直接和间接的体验告诉我,病态的感受是有助于艺术审美的,人世的磨难其实正是创造力不竭的源泉,和一种内心超拔的力量。或者可以这样说,艺术原本就是一种不得出路的感情,疯狂酷烈的情绪和矛盾纠结的心理的必然衍生物。从这个角度来说,灵魂的残缺和分裂似乎是必要的。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无比重要的认识,它使我渐渐地意识到,这样的命运,绝不是没有价值的。
我还没有写出什么象样的作品,可是写作的激情和欲望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伴随着我了。那是一种神秘的本能,就象从生命深处吹来的风,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却无法抗拒地在它的节律中舞蹈。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好象一架感觉机器,而我与众不同的心理病症更加速了它的运转。一切事物都在这变异的视角和激荡的情感中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美感,而把它固定下来,不管用什么形式,这就是艺术,边缘者的艺术。谁能够知道呢,那个被他们所唾弃的男孩子,他有着怎样火一般的激情,和敏感到接近病态的审美力?他无所依恃,赤手空拳,他唯一渴望做的事,就是不受干扰地把自己内心盛放的花朵的姿态描绘下来,以绝望的心情。而孤立无助的处境,焦灼不安的情感,用以安抚被压制的欲望的替代物—幻梦和想象,即使不绘成画,唱出歌,化为文字,我相信它们也是艺术,一切艺术的原始形态。
在我的情感成分的组成中,理智、感觉和想象浑然一体,密不可分。但遗憾的是,本该在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智恐怕却是最弱的一环。我阅读,幻想和沉思,然后把它们付诸于文字。正因为人生的残缺,把分崩离析的一切拼合起来,重新再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的雄心才时刻不停地激励着我。我需要时时倾听内心的声音,然后在变幻不定的光影中,竭力把它们以某种完美的形式固定下来。它们占据了我几乎全部的智力生活,这使我在灵性的范畴内,显得聪慧过人。可是与此形成惊人对比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哪怕是应付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我也常常表现出连自己都难以容忍的愚笨。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艺术感受日渐发达的同时,我应付现实的能力却越趋退化。我内心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而我极端缺乏平衡它们的能力。这实在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有时候我会不无**地想,这难道就是所有具有与众不同的创造力的艺术家不可逃避的宿命吗?
我总是深信不疑,我是为艺术而生的,而且不是说空话,将来也将为艺术奉献我的一生,我甚至愿意为它而死。在那些孤独迷乱的日子里,是艺术安慰和拯救了我。有那么多的同类,包括我矢志不渝地热爱着的无数精湛的艺术家,他们和他们所创造的人物都和我一样疯狂,极端情绪化,只服从内心的冲动,而对自身存在的世界严重地缺乏现实感。就象某种散发着古怪而又神秘的气息的植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我的同类,是我最亲密的心灵的朋友,只有我们才能够读懂彼此。而充斥在我周围的人群,绝大多数只不过是一些熟悉的陌生人。虽然近在咫尺,却从来都让我觉得远隔千里的。音乐、色彩和影像,当然还有文字,这是精神上的海洛因,生活的代偿品,如果没有它们我就一天也活不下去。生活是多么苦闷和沉重,我需要一扇风光旖旎的窗子,好让我把不可企及的世界看个够,同时把对于它们的渴望化为好好活下去的理由。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幽闭型的人,尽管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的。但我清楚我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外界不是充斥着那么多的挫折、羞辱和失败,从而使我明白,自己的内心世界才是唯一安全和温暖的地方。我其实是多么愿意投身到广大的人群之中,以一种艺术家永不枯竭的激情与好奇心,在气象万千和翻卷不定的世事中,完成有限生命的无限领略。
我皈依了艺术。这是个永远对我开放的心灵避难所,而且我并不是孤独的,那么多艺术家都是为我所爱的,是我始终不渝的心灵密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慰籍和支持。从青涩的少年到现在,三毛,这个永远也不会死去的女人,始终都在以一种永恒的精神回应着我灵魂的呼声。而凡高,那个总是让我心痛的羞涩的男人,至真至纯,在世人的诋毁和精神疾病中渡过了殉道者的人生,却以被摧毁的一生为代价抵达了真彻的艺术之境。画布上燃烧的向日葵,就是他激情如火的灵魂。张爱玲,一个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的名字。清冷而孤寒的文字,如同绝崖峭壁上的幽兰,是能够让人产生一种不可企及的绝望感的。她看待这个世界总是用一种冷冷的、俯视的、疏远的态度,因为人生在她看来只不过是手中一个透明的玻璃球而已,没有秘密。可是仍然喜欢她,懂得那种生命内核真正的热力,对孤独的坚持亲和了所有漂泊的灵魂。就是死亡她也与众不同不同凡响,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坚持独自完成,拒绝任何妥协与侵扰。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入她的世界,可是她走进了多少人的世界?杜拉斯,一个世人眼中的怪物,老、丑,不近情理。可是在她自己构筑的世界里,却象个光彩照人的女王。一生她都在用酒精和文字与孤独抗衡,那个在滚滚的湄公河上倚在渡轮船舷的小女孩,以一种刻意的背离的姿态,完成着她和她的中国情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将会把它写出来,成为作家的预感无比强烈,她知道自己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回溯象风一样掠过的岁月与情感。
我永远忘不了艺术带给我的许多强烈无比的情感体验:当看到《欲望号街车》的结尾,布兰奇,这个在情感和现实之间始终无所适从因而精神崩溃的女人,当她被疯人院里强悍的女看护反剪双手压在地上拼命挣扎呼叫的时候。那个文质彬彬的医生走过来说,放开她!她就忽然停止了挣扎,目光痴迷含情地站起来说,不管你是谁,我总是接受陌生人的善意。这时候,一曲旖旎的画外音响起来了。布兰奇挽住医生的手臂,神态平和地在妹妹的哭喊声中走向停在外面的汽车,好象盛装前去参加夏日舞会一样。车开动了,越驶越远,渐渐地消失在道路尽头。而远方,蓝色晨雾中一座幽静的教堂正钟声悠悠……看到这里,如果不是有别人在场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趴在床上大哭一场的。那么强烈的共鸣把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只有激烈的宣泄才能够把我从这种情绪里释放出来。
还有音乐。那么一种纯精神的艺术品,好象上苍赐予的礼物,美得没有一点世俗的痕迹。听《绿袖子》的时候,我常常会产生一种感觉,我的心灵仿佛变成了一块白雪皑皑的大地,正在向远方无垠地沿展开去。而所有的激情与梦想,都象春天煽动起的最初骚动,静静地在白雪掩盖下的大地中酝酿着一个强劲的爆发。而头一次听《山鹰之歌》(也译为《飞逝的雄鹰》),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配乐短片。荒寂的旷野上,北美的印第安人策马奔驰。放的是慢动作,那些强健饱满的肌肉在身体的起伏中闪着光,白色的头饰迎风飘扬,是那么一种一往无前的野性之美。而箫声正在悠悠吹送,那么苍凉那么激越,那么美。雄鹰消逝的地方而灵魂正在飞翔。一瞬间感动的激流就过电一般掠过全身,我甚至感到一种窒息,是那种面对美到及至的事物却深知一切都将消逝而什么也无法挽留的疼痛。可我的心却又是那么狂喜地欢欣着。
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关系,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周末结束工作后往往已经没有班车了,只能乘坐市郊车回去。车刚刚出站的时候,还能够看到沿途的树木民房。不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在车灯昏朦的光线中,空荡无人的车厢好象一张张漠然相向的脸。生命是那样的无助,年轻的心总是感到迷茫。靠在车窗上望着那些一闪即逝的无名小站和灯火人家,《哭砂》的旋律便在不期然间在心里浮漾开来。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翻来覆去的总是不厌地听着这首据说是根据台湾女作家三毛,和她那个酷爱潜水最终陨身大海的外籍丈夫荷西的恋情所写的歌。虽然爱情还没有来到我的心中,可是这首歌中氤氲着的烟云般苍茫的忧伤和怀恋,却意外地和迷惘的心绪格外投合。“风吹来的沙,落在悲伤的眼里”,在音乐中,那些凝滞不动的树影在车窗上雾一样朦朦闪过,路基下的远郊公路上,一束束车灯无声地划破着黑暗。而我年轻善感的心啊,就在这感伤舒曼的旋律中,静静地记取了生命里这一瞬的光影。
我不能够不把这一切写下来。那个美国精神病学者说得对,我创造的确只是为了满足器官。虽然我可以罗列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解释我的动机,可是从深层意识来说,这个定义无可置辩。我觉得是这样的,作为一个被隔绝于现实和人群之外的被屈抑者,我无法拥有许多人类共通的经验,比如正常的恋爱与婚姻。我内心所有的冲动和渴望都注定是得不到宣泄的通道的,我似乎只是作为一个风干的人类心理病学的活标本存在着。既然一切都那么遥不可及,那么只有艺术,也唯有艺术,才是我残缺人生的代用品。我将在许多的情感体验中活出纷繁万千的滋味,只有在文字、光影,和音符中,我内心的动荡才会暂时得到平息。我的灵魂,才会呈现出某种飞翔的姿态。而所有的苦难,在息息相通的慰籍中,都渐渐淡化至无。
而我也越来越看清楚这样一个事实:艺术其实是苦难者的一种宗教。正因为痛苦、挫折和悲哀的作用,生命才开始呈现出丰盈和斑斓的质地。没有人会喜欢现实的打击,但是对于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来说,艺术的源泉也许正来自于此。正因为我在现实中迷失了自己,所以才格外需要用文字来廓清迷雾。很多我渴望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得到,可是我总算还可以在艺术中寻找安慰和制造梦想。在现实里越是困顿不堪的人,在艺术世界中越是光彩照人,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为了艺术创作的一个普遍规律。当然老托尔斯泰要算是个例外。但几乎所有我欣赏和热爱的优秀作家的创作之路都是这样的,惊人地显示出了一种共同的命运趋向。一次次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具有创造力的作家,或者说一个艺术化人格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和通往成功之巅的必经之路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小就预感到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作家,而且是著名的。这是个坚定无比的直觉,我有时会绝望,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而且我需要这种超越于普通众生的职业,并不是我那么渴望着高人一等,而是因为我想艺术家的身份也许能够帮助我克服一些现实的困扰,就象搞摇滚的人可以堂而皇之的长发披肩一样,我的所有与众不同也至少应该得到部分的认可。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借助于艺术保持自身独立与孤绝的姿态,我可以无须顾忌再邻里同事的闲言碎语,还能够彻底逃离一切令我难以适应的人事。如果可能的话,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甚至过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我可以天天呆在家里,让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舞飞扬”,然后美丽的文字就象焰火般一簇簇地盛开在电脑屏幕上,起起落落,源源不绝。写累了就一个人自言自语,或者点起一支烟走来走去。有时候心血来潮了,或者想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我就背起行囊跳上火车去旅游。我总是渴望那些原始自然而少现代文明凿痕之地,象陕北、喀什、丝绸之路这些称谓,我一听或者单是想一想就心潮澎湃。我可以遇到许多特别的人,有趣的事,产生无数轻灵或者钝重的感悟—这肯定是一种提升灵魂的有效途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的写作必须是成功的。毫不隐讳地说,在努力保证艺术质量追求精神纯粹的同时,我渴望赚尽可能多的钱来支持我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总之是让精神产生价值,再反过来用物质来推动精神。努力去尝试各种生命的可能性,最大限度地开拓精神的疆域,我要把一切被阻遏的生命能量用于“升华”,我要尽情感受这尖锐刺痛的人生,然后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我要为永无终极的人性探索奉献出所有属于我的经验!
我知道这样的人生才是我终极的追求。
我终于开始了这本书的写作。我的故事,不能够不把它们写出来。在回溯式的写作过程中,往事好象从一个看不见的伤口喷涌而出,一切都在回望的视角中异常动人,激情和痛苦无所不在。好象在黑暗中摸索着碑文的刻字,我期望生命的真相会在内心的光明中清晰如水地彰显。而在对生存本质的触摸中,我感觉到了自己灵魂更新的速度。时常有一种哭泣的冲动,但心灵的伤口却在莫名的抚慰中慢慢闭合,而这时候才体会到这一切原来是一种灵魂的治疗。我知道,从痛苦、悲伤和幸福中不停地提炼诗句,我所经历的一切,便不会滑入虚无,而我的人生也因此跌宕有致。我写下来,它们就不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泯灭。它们将幻化成飞翔的鸽群,或者盛放的花朵。在心灵的蓝天和大地上,留下也许将会被很多人感动和铭记的姿态。
我的小说在下笔如飞地节节推进着,一些美丽的句子珍珠般熠熠发光,尘封的记忆在笔下如同被珍藏着的名贵丝绸一样闪烁着古旧而魅惑的光泽。它是我的孩子,我已经感受到剧烈的胎动。它绝不是从现在才开始孕育的,这本我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一刻不停地用生命书写的心灵史,一想到它将如阳光般辉煌的诞生,我就象将要见到久别的情人那样呼吸急促。我有一种预感,它发出的光芒会驱散一切黑暗、绝望和沉沦,而我千疮百孔的人生将被补缀一新—它一定能够带给我全新的、我所渴望的生活的。
如果现实境遇的顺逆和艺术的力量是成反比的话,如果内心的分裂和孤立是一个人成为智者的必经之路的话,如果今天我所承受的一切都将在未来得到加倍的偿还的话,那么,让羞辱、痛苦和打击来得更猛烈一些吧!作为一个揭示其特殊生命现象的作家的宿命如果已不可抗拒,那么我接受它了,虽然眼里还含着泪水,但我终于握住了上帝伸来的那只和解之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