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女孩子们,爱她们的洁净细致和乖巧聪慧,也爱那些好看的裙子和发带,至于闻起来好象散发着清香的发丝,一会儿是高高的马尾巴在脑后骄傲地晃呀晃,一会儿又成了一对小辫子文静地搭在肩头上,变化多端地简直让我羡慕死了。她们的笑声听起来就象银铃一样清脆,她们总是安安静静地抱着洋娃娃做着文雅的游戏。就连哭泣的时候她们都是美丽的,盈盈的泪水晶莹得多么象清晨的露珠—总之,她们的世界是美和可爱的,没法不让人为之着迷和向往。她们也从来不象男孩子那样喜欢在沙土中打滚摔交,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而且鼻子下面总是挂着一串肮脏的鼻涕,还动不动就扬起了拳头,别提多讨厌了!相比之下,她们的确好象是一种特别的生物体。和女孩子在一起总是让我感到快乐和自如,就象清亮的溪水从头顶流淌而下的感觉。而她们也似乎在一种优越感的支配下,乐于接受我这个向着女儿国致敬的小男孩。如今回忆起来,那些可爱的女孩子们,我童年的玩伴。她们幼嫩的容颜早已湮灭在岁月之中,可是细细倾听,那些在游戏中象鸽哨一样冲天而起的笑声和尖叫,仍然能够让我感受到一种带有蒙昧感的激动。她们象芬芳的气息环绕着我最初的人生,她们也象曾经五色斑斓的光点,现在当然淡了,可是还在那里微微的,幽柔地闪动着。
在这些明灭闪烁的光点中,有一颗最为耀眼。那光辉甚至能够穿越时空,依然照彻着儿时纯净无暇的向往与感动。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子,天生一头外国孩子般乌黑的自来卷,可爱的面容洋娃娃般精巧而稚拙。她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陈安琪,叫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总要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提上去,好象这个世界也一下子为之明亮起来,就如同她带给我们阳光般永远不绝的生机与惊喜。她长得很可爱,可是这份美丽丝毫没有使她的早慧黯然失色。相反,它们交相辉映。她的天性似乎是与她纤丽的外型背道而驰的,陈安琪从来不喜欢和别的女孩子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玩耍。她总是小鹿一样夹在男孩子群中奔跑,大声呼喊。夏天只穿件小背心在阳光下被晒得红通通的,和男孩子们一起从高高的墙上跳到下面茂草丛生的花园里。打牌时有人藏牌,她毫不客气地揭穿他。任何游戏,包括由男孩子一统天下的弹球、斗拐和拍烟盒,她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强劲对手。她一枝独秀,她与众不同,她天生具有一种特殊的凝聚力。再无趣的游戏有了她就会大放光彩,可是再热闹的场面没有她却会令人怅然若失。因为她的存在,已经让我觉得隔膜的男孩圈重又变得生机盎然起来。她的魅力,足以使一百个平庸的男孩子黯然无光。
有一段时间,我忽然对跳皮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不过是两条柔软的牛皮筋,心思敏慧的女孩子们却用它跳出了百种花样,轻灵得象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在我的眼里,那简直要算是一项世界上最令人羡慕和值得学习的技艺了。对于这个小小的异常之举,男孩子们一开始还笑闹着起起哄什么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正好得其所哉。每天放了学回来,皮筋一扯,就正大光明地加入女孩子们的阵营里跳了起来。从最简单的“吃豆豆”学起,一直练到繁复无比的,悉心揣摩的劲头简直是要比课业还上心的。那种着迷的程度,固然是因为这种游戏本身具有的趣味性,可是更重要的是,它能够使我得到一种我渴望的归属感,好象我和周围的女孩子们已经完全融为了一体,没有了丝毫的不同。我因此而乐此不疲。
一天,我们正跳得开心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陌生的中学生,交头接耳地站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我跳了一轮下来正擦着汗,他们中有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看我的神态真让人反感,好象我多生了一个鼻子,或者少长了一条腿似的。忽然,他嘬起嘴唇冲我“嘘”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姑娘,你给我当媳妇儿吧!
话一说完,他们那伙人就象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刺痛了我,我真的就象一个小姑娘被当众羞辱了一样,涨红了脸骂了声“流氓”转身就走。那些人的笑声更大了,被骂的人肯定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他赶上来揪住我的脖领就用力一搡。前面是一堆煤灰,我一下子被搡倒在那里。爬起来看着我一团污黑的衣服,我愤怒地忘了害怕,想也没想,就一把抓起煤灰转身撒在那个向我步步逼近的人的脸上。
他站在那里,一下子成了黑包公,只剩下眼白在一片黢黑中狼狈地闪动着。大家先是楞住了,然后就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他的样子太可笑了,连我都忍不住笑了。可是我马上就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因为难堪使面前这个人的脸都扭曲了。他恶狠狠地扑上来,开始劈头盖脸地打我。我的头脸顿时火辣辣的一片,我哭叫着挣扎起来。我的头都昏了,眼前直冒金光,我甚至觉得就要被他打死了。就在这时,打我的人突然尖叫着放开了我。等眼前的重影散去后,我才看见,陈安琪,是我们的琪琪,在所有的孩子都被吓得一动不动时,只有她勇敢地冲了上来,狠狠地咬住了那个大她许多的男孩的手,迫使他停止了对我的殴打。男孩看清楚胆敢咬他的居然是一个小女孩时,立即恼羞成怒地把打击的目标转向了她。可是琪琪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女孩子啊,她象一头勇猛的小狮子一样又抓又咬。奇怪的是,刚才满心的畏惧突然消失了,我感到我的血液热辣辣地滚动着一股什么东西,浑身都热了起来。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声“打他个王八蛋”!大家就象听到了进军的号角一样一拥而上将那个倒霉的肇事者团团围住。每一个男孩子潜伏在血液中仗义除暴的天性都被激发了出来,这使他们变得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大家群情激愤的声势甚至惊动了看门的大爷,他也赶过来声援我们。那帮中学生见众怒难犯,自己又理亏,互相看看,就慌慌张张地在我们的一片追打声中狼狈地逃走了。
敌人被赶走了,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向了我。我被围在中间,好几双手为我拍打着身上的煤灰,连脸上遗留的泪痕也被饱含抚慰地拭去。可是我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但这不是伤心愤怒的泪水,尽管还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贯穿了整个身心的,就一个孩子所能够体验到的最为强烈的激情。后来我想,那种对于女性近于崇拜的爱,也许就在那一刹那在心中清晰无比地彰显了吧?陈安琪后来随着她的父母去了外地定居,从此杳无音讯。她一定不知道的,自己在无意之中,对另一个人所构成的启迪:就好象一只美丽优雅的小松鼠,矫健地奔跑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它把我引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然后就尾巴一甩不见了,可我却再也忘不了它,总是怀念和向往着它迷人的姿态。我也想做一只美丽优雅的小松鼠,就是这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