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九一年之前,尽管我想做一个女孩子想得都快要疯掉了,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成为女孩子,除了狂想除了祈祷我一筹莫展无所作为。我的生活是暗夜大海中绝望的泅渡。而一九九一年以后,我的人生仍然是一片黑暗,可是在不知离我有多远的前方,悄然升起了一座划破迷雾的灯塔,它照亮了我被焦灼几乎焚毁了的双眸。
就在那一年,一份在中国发行量颇大的休闲类杂志《家庭》,刊登出了一篇名为《如愿以偿做女人—记中国第一个变性人》的特稿。一看到篇名我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我记得我是颤抖着双手读完了这篇报道的。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简直无异于死囚犯突然接到了缓刑判决书一样。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捧着那本杂志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如痴如醉。心中跃跃难捺的狂喜,象早已越过沸点的水,在我的体内倏起倏落地跳荡不休。
喝醉了酒似的,身体烧热得简直坐立不安,醺醺然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异性转换症”,我经年累月的困惑和隐痛,终于得到了一个在医学上经过权威认定的解释。原来我不是在自寻烦恼,更不该受到指责和歧视,而应该是一个有权享有关心同情和认真对待的心理疾患的患者。原来我也不是孤独的,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的人和我一起背负着这沉重而苦痛的命运。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与生俱来的困惑,现在不但得到了一个科学的、合理的解释,而且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可行的解决方案。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生活不再是黑暗无边的了,崭新的又一轮希望的太阳已经在心中高高升起。只要一想到在不远的将来梦想成真的美景,我就不可遏制地陷入疯狂喜悦的幻想中。美丽的衣裙、随风飘扬的长发和关于爱情的憧憬,都在迅速明朗起来的前方,向我呈现出一片耀眼的异彩。
我凝视着文中所附秦惠荣的几张近照。在照片上,这位如愿以偿的先行者显得有些苍白和消瘦,可是那种由衷的微笑,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和灵魂终于得到安妥的和平。我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凝视着她,这是一个真正忠于自我的人,也是一个勇敢的人。她知道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讲,这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善待生命。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她不但拯救和实现了自己,同时也为全中国包括我在内的无数深受疾病折磨的患者撞开了一扇自救之门。正是由于她的出现,才使得这一向来被人无视和曲解的隐秘群体浮出海面,并且渐渐开始得到人道的关注。而对于弱势群体给予宽容理解的这一社会氛围的成型,也成为中国医学昌明和社会文明程度日趋提高的不可忽视的标志之一。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她,一个名叫秦惠荣的变性人,引发了一场意识领域的革命!
虽然最终我并没有成为她所开辟的道路的受益者。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并且始终在各类无论出于价值中立还是道德评判的报刊杂志上,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人生。据报载,她做完手术后起初生活无着,求职处处碰壁,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和理解。但是后来,她还是得到了包括她的母校—上海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在内的很多人的帮助,而有了新的工作和生活,也许还会和所有的人一样拥有爱情和家庭。她显然不是英雄,可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敢于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妥协。这样历劫又历劫之后的人生,放眼看去,该是怎样一番天空地阔的新境界呢?
秦惠荣,不管你现在身在何方,也不管你能不能看到这段文字,请你接受我无言的致意与祝福。
那种视而不见的状况一直延续到我内心的冲突愈演愈烈的时候,我的父母才觉得大事不妙起来。其实,在看到《家庭》上的那篇文章以前,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这被我独自死守的绝密,原来竟是一件绝对值得认真对待的、可以在最严肃的场所进行讨论分析的事情,全世界有无数人罹患同时又有无数人倾其一生进行着分析研究的心理病症。实际上,我一直都在苦苦的、竭力隐瞒着我与众不同的困惑与向往,这个烧灼着我的热望,我是打算永远将它埋藏在心底的。天字第一号离奇古怪的想法,说出来是要吓坏别人的,不但于事无补,还将带给我意想不到的麻烦。可是,我越来越难以自控的行为在泄露着我的底细。所有的男孩子都安然地顺应着自己的性别,没有人象我这样痛恨自己的性别,和近乎疯狂地关注和喜爱所有与女孩子有关的事物。我抱怨我的处境,情绪躁动不安,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于女X生活的向往。我分析在自己的潜意识中,我也许是在渴望着我的亲人无需表白就能够洞悉我这一难以启齿的倾向的。我想他们一定早就开始了一种不幸的预感,而且心怀惴惴地暗自乞盼,就如同感冒不治自愈一样,我一时动摇不定的性别意识也会在某个早晨好象大梦初醒一样重新变得坚定不移起来。面对着某种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我的亲人们不知所措,而且无能为力,错误地采取了鸵鸟战术,可是他们表面的无视和回避态度却适得其反地掀起了我更为狂暴猛烈的内心风暴。
在我的福音书—那本《家庭》出现前的一段日子里,我在内心与外界双重的煎熬中痛苦不堪,心情压抑到了极点。如果说内心的迷乱最起码还属于我的私人生活的话,那么,来自于外界的困扰却更令我心力交瘁和疲于奔命。总是处理不好所谓的人际关系,也许是我敏感自卑,可是那种无形中遭排斥、被轻视的感觉却真切得不容抹煞。这对于一个天性敏感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更可怕的是,在一个敌对的环境中,除非一个人有着超人的自信,否则是很容易变得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这种状态极大地束缚着我的身心,把我应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能力几乎下降为零。可怜的我,在不得不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之外,还必须和一个处处失败,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自我面面相觑。多么可耻和令人憎厌的生存状态啊!这更进一步加剧了我内心的分裂状态,我觉得现在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而是被屈抑和扭曲的,因而也是病态和残缺的。我总是设想着这样一种可能:如果这个与生俱来的错误能够得到纠正的话,我的生存状态一定将比现在的优越。一种更为健康自然因而也更为从容优雅的情性将会优美地流溢而出,象堵塞已久的泉眼。那时候的我才会被自己真正地接纳。
心里常常窝着一团无名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却又不知道、也不敢去找谁发泄,只能自己没完没了地折磨自己。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把所有的无能与失败统统归咎到我错误的性别状态上。这种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完全摆脱的思维角度也许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可是,有谁能够无视这一点:一个人如果连一个完整而坚定的性别意识都没有,那他能够塑造一种健康的人格角色,和创造一个美好积极的人生吗?再推而广之,能够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进而对社会有所裨益吗?
当然,也会有一些特例的存在。某些人格畸变或者具有精神疾患的人(在他们之中甚至包括着不少震古烁今的文化大师),却在艺术创作和推动人类文化事业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些命运的弃儿,在外界的敌意和内心的狂乱中,却把那些凌乱的光影、激颤的音律和冰寒火热的文字统统收集起来,用它们制造了一个赖以存身和抗拒虚无的心灵世界。至今尚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被有别于常的精神因素所激发而大放光彩了呢,还是许多非常强烈的病态情感因为本身就是一种富于创造力的心理活动,因而格外亲近文学艺术呢?不得而知,这是心理学家研究的课题。我只知道,这些人中的龙凤到底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他们与众不同的癖好往往被视为艺术家的特权而在一定程度上被予以宽谅。而大多数才智平平却被孤立于人群之外的人呢,那份逸出常规的情感将把他们的命运带往何方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