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当时还可以称之为女孩子的年轻女子。尽管已时隔多年,她头一次出现的情景我仍然记忆犹新:时间是蝉声聒噪的夏日午后,而背景呢,是从开着的门望出去,操场上那一片眩目得象要燃烧起来的阳光。先是教导主任进来了。他说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她背着光站在门口,我们只看见一个线条流畅的黑色剪影。一等教导主任介绍完毕,她就步态优雅地走向讲台。阴影一层一层地淡去,她就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首先,令我们吃惊的是她装束的学生化,普普通通的白衬衣、黑裙子,连马尾上束着的白手绢也是毫无色彩的。她根本不象个中学教师,如果不作介绍的话,我想无论是谁都会把她看作是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高中女生。有人轻轻地笑出了声。
她复姓欧阳,一个不大常见的姓氏,带有一点不同凡俗的意味。但我想她即便姓王或者姓张,我也不可能将她和别人混为一谈的,因为她是那样一个特别的人。你可以喜爱或者讨厌她,但惟独无法漠视她,她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欧阳老师除了班主任还兼教语文课。她给我们上的头一堂语文课,我想,从小到大,曾经教过我的那么多的老师,他们教学风格各异,也都称得上尽职尽责。但老实说,确实没有一位能象她那样在一瞬间便彻底地颠覆了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少年,在心目中关于语文、文学和师长乃至人生的种种既定的印象和观念的,称之为心理地震或许也不为过。她气定神闲地站在讲台上,抛开课本不提,却首先在黑板上写出两个问题,爱看什么书,和喜欢哪个作家?
那时候,全中国的校园内流行的读物都是琼瑶和三毛在一统天下,我们当然也不例外。欧阳老师真是聪明,知己知彼果然百战不殆。妙趣横生的语文课,就巧妙地从这个我们共同的兴奋点上轻轻切入。琼瑶唯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渺虚幻对青少年爱情观的误导,和三毛背着行囊勇于追求自我的流浪者形象与普遍缺乏精神偶像的青年一代的集体拥戴的因果关系,她都有精当而恰如其分的评价。让我们都听得一楞一楞的,光知道天天捧着傻看,却不知道那里面也能讲出那么多道理来。
接着她话锋一转,突然吟出一句诗词来让我们说出作者的名字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她抑扬有致的声调很富于感染力,轻描淡写的,便呵出了一片苍凉的诗意。大家面面相觑,有猜关汉卿的,也有说辛弃疾的,不一而足。她微笑着摇头,但还一直用满含期待的目光搜寻着举起的手。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首词的作者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太羞怯自卑了,我害怕万一说错了又该给他们增添新的笑料了。于是,我把一只举起了半截的手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没想到我们新的班主任却注意到了我的欲行又止。她走过来在我的课桌旁站下来,微笑着对我说,这位同学说说看。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一鼓作气地说出了“马致远”三个字。我看见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抬起手来做了个亲切的手势让我坐下。在好象一下子就将全世界的阳光都集中起来的教室中央,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了一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她说只要你努力,以后会有所造就的!
孤独苦闷的心灵,哪怕是一点极其微小的肯定,都是值得永志不忘的珍物!看着周围同学纷纷向我投来的“刮目相看”的目光,我兴奋得简直想跃跃起舞。
从荷马到戴望舒,从《红楼梦》到《简爱》,她洋洋洒洒地一路讲来,仿佛古今中外文学艺术的浩然烟海全蕴于胸一样。安徒生的童话光是写给孩子们看的吗?莎士比亚的剧作永世流传的魅力何在?李伯大梦一睡三十年,鲁滨逊荒岛漂流十五载……那是最长的一堂课,同时也是最短的一堂课。正听得浑然忘我时下课铃却已振响,她说了声下课,就挟着书本潇洒地走了出去。可留给我们的,却是整整持续了课间十分钟兴奋不已的谈论。我没有参加他们的议论,一直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种恍恍惚惚而又真真切切的快乐包围着我。
后来我们渐渐听到了欧阳老师的一些事情。这才知道我们的班主任原来毕业于北京某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而父母也是在京的高级知识分子。至于她为何舍弃前途无量的种种选择,而独身一人来到“外省”一所即便也能够称之为重点中学的学校任教,答案是一个众说纷纭的热点话题。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是,她是为爱情而来—后来我们果然不时见到她和高二教历史的严老师或是在校园里悠然漫步,或是倚在乒乓球台上热烈地交谈着什么。严老师虽然是教历史的,但他没有一点令人生畏的陈腐气。相反,他热情开朗,风度翩翩,而且多才多艺,算是个有为青年。每次在全校举行的大型活动上,他一笛横吹的飘潇,不知道曾经出现在多少女孩子怀春的梦中……
这可是琼瑶小说中也见不到的浪漫情节,和简直可以掠美于三毛的特立独行啊!我们的班主任,她的博学多才,她的洒脱不羁,几乎一开始就吸引了全班乃至推而广之的全校的一致注意,尤其是我们这些人格尚未定型、因而格外迫切地需要树立精神偶像的少男少女们。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我们带有几分盲目的热情赋予了异乎寻常的意义和光环,我们甚至是在崇拜着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