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恩平时是极周道心细的,可并不惯应酬。所以那夫人携子女入车轿后也只是客套着打了几句招呼,便没人再言语了。与陌生人同行,念恩有些紧张,反而是那母子三人更坦然些。微微愣神间念恩攥着袖口的手摸到了手绢,忙拿出来与那小女孩儿说:“小妹妹来擦擦脸吧。”
那小姑娘看了母亲一眼,对念恩微笑着点点头,就这念恩的手拭去脸颊的雨水。“咦,姐姐,你这手帕真好看。”小女孩儿看着念恩手中的帕子,孩童特有的童趣之音打破轿内平静。
听到女儿的话,正在擦拭儿子面上雨水的夫人也微微侧目打量着念恩。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正是初初长成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光洁柔润的,念恩的一双手最是好看,细嫩白滑十指葱茏。寻常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最喜欢在手帕上绣上花花草草,或是并蒂花开鸳鸯鸟。而念恩的手帕上绣着的是一只小花猫,活灵活现的抬起前爪捕捉着头顶的蝴蝶,别有不同。
而念恩今日所穿一身米白色的粗布衣衫,一朵荷花绣在裙摆上,在袖口裙裾处细细的压了一层粉红色的软烟笼,似荷花瓣般柔美。微微有风从车窗帘缝里吹进来,裙摆下不等齐的软烟笼随风轻摆,竟让这长夏急雨天似是平添一份春日和煦。低廉的粗布衣在这细致的绣工和矜贵的软烟笼点缀下,显得清雅高洁。妩媚的软烟笼在粗布平淡的映衬里,愈发端庄优雅。那夫人一身名贵衣料虽裁制的得体简约,却自觉被念恩的“别出心裁”给比下去了,不由得心神一动。
“你喜欢这个啊,那送给你好不好?”念恩对着小女孩笑笑,把帕子递给她。
小姑娘并不急着接,而是双眸闪动,面含期待的望向母亲。那夫人顺着小女儿的由头,缓缓开口:“既然姐姐肯割爱赠与你,你便接着吧。”
小姑娘立马高兴的接过手中,摩挲着帕子上的小猫。
“不过我们不能白要的,不知平常姑娘在哪家店里购料子啊?我按市价还你的帕子钱,或是再去给你买一块吧?”
“不必客气了夫人,这些都是我平日里在家做的。”念恩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孩子,都是自己做这些活计。”
“你这衣服……?”一向自恃诗书世家性情高洁的夫人,也按捺不住心头对漂亮服饰的向往。
“也是我自己做的,”念恩仍是微笑着回答,眼眸略一转动,又道:“我爹爹眼有疾,寄居的表兄……”说到此念恩扬扬下巴,示意车轿外的陈亦卿,“表兄的腿脚又不方便,我一女儿家不能做别的,就是做些女工贴补家用。”
车内的氛围登时温暖起来,那夫人竟拉上念恩的手,她虽常自视清高,却最是喜欢这些自尊自强的女孩子。“不知姑娘家住哪里?见姑娘手工这么好,以后我府上的衣衫也要劳烦姑娘料理料理了。”
“竹枝里,是条小巷子。”像是怕贵人不知一样,念恩又补充道:“离玉桥巷不远的。对了,我父亲和表兄的小吃店就要开业了,在玉桥巷上。”
陈亦卿在车轿外坐着,微微倚靠着轿门,听到二人的对话,扯动着嘴角,清清声问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我夫家姓张”与陈亦卿问答,便不似与念恩一般的热络,张夫人恢复了淡定和礼貌。
“哦,张夫人,前面不远就是北城门了,不知贵府在浔阳何处?进城后该往哪条街行?”陈亦卿这话问得淡淡的,是问话,却不似在等答案。
“有劳公子了,我家也在玉桥巷附近,车夫自会带路,到玉桥下车步行回家便可。”
张家的车夫早已受不住雨中步行,下山后便翻身上马了,此时听到主人的话,回头对陈亦卿点点头笑了一下算是示意了。陈亦卿亦浅淡回以微笑。看着马上的背影因雨水的冲刷,衣服全贴在身上,却不显狼狈,身体的线条紧实有力。不过是个马车夫,就质素这般,看来此趟“好事”是做对了。
“啊,陈……表哥,差点不记得了,你头先可曾在寺里求了开业吉日?”念恩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一样朝着帘外问话。
“七月初一”陈亦卿沉吟着,“有个云深和尚……说这日极好……”提到刚才见到的老和尚,陈亦卿像是发梦癔症般的感觉又上来了。
“云深大师!”车内念恩和张夫人同时惊讶出声。
听到陈亦卿的不甚在意,念恩朝张夫人略歉意的笑笑,向帘外人说道:“表兄从河西来自是不知云深大师……”
他出家前是何背景,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但云深大师这个名号在浔阳城中却是无人不知。云深大师在这古月寺中想来已有二三十年了,听老人们说起这云深大师的来历都是神神秘秘的,传说当年他自京中而来,身份必是非富即贵的,因为进城时的排场知府大人都不能比的,甚至时任知府和千户大人都曾亲自相迎。
即便是随从一拨拨的从京城来劝阻,又有许多达官贵人来说和,这位大人物还是执意要留在浔阳城中永生不返京城。有人说他是夺嫡失败被贬至浔阳的皇子,有人说他是为了心爱女子郁郁衷肠的多情公子。
但不管如何,他身边的人们渐知多说无益,依依惜别之时问君身归何处?他日可再相见?慧根早种的大师,当时还是贵公子的他只悠悠然说:“云深不知处,有缘方得见。”
当然若只是出身显贵,浔阳城中人必将此人当一时笑谈,过目即忘,可自从古月寺多了位云深大师,香火便更旺盛从前。见过本尊的人都说这云深大师,年纪轻轻便极通佛法,又可参透世人前世今生。懂医术又通占卜。风神令人向往不得止,更是浔阳城的庇护神。二十年前趁新君继位人心不稳,朝局混乱,南郑联合西越大肆侵犯东楚。皇帝派去北齐求援的使者都被软软的挡回,以各种理由被齐皇据见。齐国既不东援也未与西南联军联手,但都知道他们不过是在等时机罢了。
西南诸城的守将节节败退,朝廷援军尚未抵达,地处偏南的浔阳岌岌可危,城中商贾都开始筹谋举家北迁避开祸事。城中知府与千户也是一筹莫展。直到云深大师飘飘然游历归来,先是稳定民心,安抚商户,再筹粮筹款,联合了城中驻军,不仅守住了浔阳城,还为周边城池和朝廷援军提供了大量军粮……
“幸而当时在京忙着内斗的文人将士们幡然醒悟,奋力出击,击退联军,而北齐也在最后关头出手相救。借此战大胜当时年轻的帝王也坐稳帝位,稳定朝局……家父当年曾为浔阳一战效力,每每回想起云深大师在城墙指战长身玉立英姿飒爽,仍是心驰神往,直至离世都想再见大师一面……
可惜已有好多年了,自从将主持之位传给他的师弟云渺大师之后,云深大师便行踪不定,连古月寺的弟子们想见他都不容易。”
张夫人说着云深大师的事情,就好像自己曾亲历一般绘声绘色,面上也不再拘泥,竟有些英气。
“长身玉立…..英姿飒爽……”陈亦卿实在不知该如何把方才见过的圆头圆面圆肚子,乐呵呵吹着一把白胡须的老和尚跟“长身玉立,英姿飒爽”八个字联系起来,想来英雄人物总要被英雄主义色彩给美化吧,或者……他微微沉吟,“时间是把杀猪刀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