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已剩最后一丝光辉。
成峙滔站在摘星阁外廊最高之处,扶栏远眺,望着日头没入群山,心中所想是今晚就将发生之事。
这时重荆走入阁内,在成峙滔背后站定,低头默然。
过了片刻,成峙滔忽然开口道:“安排妥当了吗?”
重荆道:“已将庄主的意思传达给章无规,各堂也已得了令,将全力协同他行事。”
成峙滔点点头,不再出言。
又过得片刻,重荆又开口道:“庄主,李吃死了。”
成峙滔淡淡说道:“凶手是谁?”
重荆道:“是鹿纯真。”
成峙滔“哦”了一声,说道:“他呀,武功不错,可无才略,太清教在他执掌下每况愈下。不过太清教中倒是还有不少前辈高人,可有什么人可替他。”
重荆道:“鹿纯真徒辈,虽有不少野心勃勃之人,但这些人武功太差了些;而鹿纯真师辈,皆为清心寡欲的得道高人,就如那柯飞鹤一般,实不易上钩;至于鹿纯真同辈师兄弟,武功品德也不见得比他高上多少,否则掌教之位也轮不到他来做。”
成峙滔叹息一声,道:“这么看来,还得留着此人。”
重荆点点头,沉声道:“庄主,李吃武功不弱,不至于在鹿纯真手底毫无反抗之力,但他遭袭时,却是没做任何反抗。”
成峙滔道:“按原本的计划,飞将客栈众人的身份不得暴露,李吃如此,也是为了不引起注意。他是个忠心之人,照看好他尸身,过两日,我亲自葬他。”
重荆应了一声道:“庄主,还有一事,龙川和少庄主在来摘星阁的路上。”
成峙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等他们到,你引他们上来便是。”
重荆躬身诺了,刚想转身退离,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他大惊之下抬头一看,喝道:“是谁?”
只见阁外天色已黑,一人衣袍与天同色,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成峙滔身畔,他手中一把乌黑狭长的短剑也已指住了成峙滔后心。
重荆踏前一步,正欲出手救援,却听成峙滔道:“重先生,你去阁门外,候着乐儿和龙川吧。”
重荆只能收回脚,道了声“是”,转身顺梯而下。
成乐和龙川行到摘星阁时,群星光芒已取代落日余晖。
抬头向阁楼顶上张望,在黑蓝色的天空下,几颗星辰就挂在檐角,仿佛只要登上那顶,便能像从果树摘果子一样,从那檐角摘下一颗星来。
他们到时,重荆已站在阁门前相迎,他面上带着一如往常的谄笑,等那两人走近,恭敬说道:“少庄主,龙先生,两位请随我来吧。”转身走入阁内。
成乐搀扶龙川跟随重荆走上楼梯,三人脚踏木梯,“咯噔”声响成一片。
成乐忽然道:“重叔他怎会在门口等我们,难道你早就和父亲约好了要见面?”
龙川摇头道:“这山庄,乃至整座珑城之中发生的大小诸事,你爹他什么不知道。当然也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成乐道:“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父亲在城里的耳目不过只有飞将客栈罢了。”
龙川不回,只是笑了笑。成乐接着问道:“你来找我父亲,所为何事?”
龙川道:“自然是要问他打算如何对付萧不若。以我对你爹的了解,他一定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和安排,只是没有告诉我们罢了。”
成乐道:“有关萧不若一事,我父亲几日前才知道,恐怕也不见得能做好多么万全的准备吧。而萧不若知道了山庄的位置,或许就在今夜便会带人来犯……”
龙川打断他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不过相信我,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成乐道:“你似乎对玉汝山庄有十足的自信。”
龙川轻笑一声,道:“你虽是少庄主,在这山上也住了近二十年了,可其实你却一点都不了解玉汝山庄。你若能稍微多些了解,也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成乐道:“我如何不了解,我知道山庄演武堂中皆为不出世的绝代高手,也知道善贾堂所积财富巨可敌国,更知道乾坤堂散于天下各方,势力广不可测。但据百生所说,萧不若所带的那些人加起来,可称得上是‘半壁武林’,你自己不是也曾说过萧不若聚齐了当世黑白两道中最为了得的人物吗,还说他们此番来玉汝山庄是势在必得。你教我如何不担心。”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还有一点十分奇怪,你既然对玉汝山庄是这般的自信,之前在拾愿堂时,你为何又与我说什么要拼死报仇,还说要把婉如姑娘托付给他人照顾,说得就好像你已经死定了一样。”
龙川道:“因为我也在担心,只不过我的担心和你不同。萧不若来犯,你在担心玉汝山庄的兴衰,害怕玉汝山庄会被萧不若灭掉,而我只担心我不能亲手取走萧不若的命,甚至有些害怕萧不若会全身而退。”
成乐有些不解,道:“在我看来,我们的担心没什么不同。如若我能预知萧不若此行必然失败,我便不会担心,而萧不若如果真的会失败,你又何必担心你无法向他报仇呢?”
龙川不愿再多作解释,道:“等你对玉汝山庄多些了解,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你爹他早就预料到萧不若会来玉汝山庄,他一直在等,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做好万全的准备。”
听了此言,成乐更是大惑,想要出言追询,可偏偏这时阶梯尽了。
重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两位请进去吧,庄主就在里面。”
从摘星阁顶楼向窗外望出,可以看到拾愿堂所在的山峰。
星夜下,两峰之间架着一座破旧的吊桥,随山风晃动,摇摇欲坠。
这时好似有一人正站在桥的中间,身影随着桥身不断晃动。
婉若从善贾堂取了药回来,在踏上吊桥前,忽然注意到了那个身影,双瞳猛然放大,显然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立时警惕,缓缓蹲下,从靴中抽出短刃,喝道:“是谁!?”
月光朦胧,桥上身影侧畔一亮,似乎是抽出了什么武器反射了月亮光辉,声音远远传来:“你又是谁?”猛劲山风下,声音缥缈不清。
婉若将药包的提绳在手上缠了两圈,踏上吊桥。她不知对方底细,不敢贸然出手,只是慢慢向前挪去,全神戒备注视着对方。
在不知敌人深浅时,轻率是对敌的大忌,婉若虽年轻,经验却是老道。
可那神秘人却全然不顾此忌,身影忽然一晃,向前疾冲。他手里武器原来是把长剑,剑光闪了几闪,便似一道闪电般刺向婉若。
这一剑虽快,可在自小习练快刀的婉若眼里却是泛泛。她很轻松便侧身避过,挥刀斜撩,那人长剑圈转,挥向她脖颈,于她那一刀,却是全然不加守御,用的竟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
若在平地,婉若大可向侧跨步,躲开剑锋,可在这狭窄的吊桥上,却是不能,无奈只得收刀回来,格挡长剑。
刀剑一触即离,那人退开两步,紧接着便又攻上,婉若也不示弱,施展快刀刀法,倏忽十余招,已逼得那人剑招也变快。
虽说天下武者练武,大多推崇一个“快”字,可有时“快”却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因为任何武学都有其内在节律。那人的剑法变快后,却是失却了本该有的威力。
其中的道理很难言明,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如射箭,若射得快,自然有其好处,可若因求快而失了准头,那便是得不偿失。只不过射箭只有拉弓,瞄准后放手两式,天下最简单的武学也远比之复杂就是了。
两人又拆三十余招,婉若已大占上风。只不过那使剑之人却好似没有半分恐惧之心,吊桥因两人相斗而剧烈摇晃,就算桥索忽然绷断,或是桥面忽然上下翻转,也毫不奇怪,而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可那人竟似如履平地般行动如常;婉若却因身在高险之处而束手束脚,是以她虽占上风,一时间却难以得胜。
在婉若一刀横劈过去时,那人为了躲避,竟从吊桥翻下。婉若心中大惊,满以为他已经摔下深谷。
吊桥的栏杆是两条细细的铁索,婉若双手抓住铁索向下张望,底下漆黑一片,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自上而下张望,心中却还是有些骇惧。她武功虽强,但平日经过这吊桥之时也总是快步奔过,可见她对高处的恐惧甚为深重。
夜幕浓重,只有呼呼风响。
婉若紧紧抓着铁索,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在猜想那人身份,她听百生等人说起过洛王府势力会来侵扰玉汝山庄,第一时间便笃定那人是洛王府的人。
而既然有洛王府的人在这吊桥之上,或许也有人已经攻入了拾愿堂,心中大震,自己姐姐还在拾愿堂,而师父腿上有伤,恐难以抵御敌人。
就在她想着尽快赶回拾愿堂时,只觉桥身剧烈一晃,后背一阵寒意,似乎有一根冰锥捅来。
婉若赶忙回身,胡乱挥出一刀,“当”的一声,将那“冰锥”格开,这时定睛一看,那神秘人竟然又出现在了吊桥之上。
她大吃一惊:“这人明明已经摔下去了,难道他会飞?”不过略一细思即便明白,那人定是从桥一侧翻下,伸手抓住了桥板的破烂开洞之处,又从另一侧翻上。因为桥上木板破旧不全,有可着手之处,这并不难做到,婉若早该想到,只是因自己对高处恐惧,才会想当然地认为那人定已摔下了深谷。
而那“冰锥”自然便是神秘人的长剑,他第一剑被隔开,第二剑接着便又刺来。
婉若突遭偷袭,于千钧一发之际回身格开第一剑,已是极为勉强,脚下还未站稳,甚至连刀也未握紧,于第二剑已是万万抵挡不住,眼见长剑刺至胸口,生死一瞬间,万念俱灰。
却没料那闪着寒光、冒着森森寒气的剑尖凝在了胸口,不再有丝毫推进之意。婉若听那人道:“你究竟是谁?”
婉若在近处听到此人说话,只觉这声音虽冷酷,却带着女气,似乎是女子,而且甚为熟悉,脑海中浮现出一人面貌,试探问道:“柯姑娘?”
她向那人凝视,那身形和脸面轮廓是女子无疑,心中更为确信,道:“你是小艾姑娘!”
那人收剑走近,面目隐约可见,不过已能看清,她正是柯小艾。
婉若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见过我姐姐了?”
柯小艾一脸冷酷,不过嘴唇突然移动,好似也想到了什么,道:“婉如?”
婉若笑道:“我是婉若,听他们说你跟你师父走了,我姐姐可是天天在想你。”一把挽起她手臂,拽着她向拾愿堂而去。
柯小艾道:“我师父在哪?”
婉若奇道:“我怎么知道你师父在哪。”
她又笑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柯小艾道:“我进庄不久,刚走到桥中间,便被你叫住了。”
婉若道:“这么说你还没见我姐姐,她一定会很开心。”
柯小艾道:“开心什么?”
婉若也无法理解婉如对柯小艾的情感,便道:“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问我姐姐。”
柯小艾也不纠结,又问道:“你也怕高?”
婉若点点头,道:“也?谁还怕?”
柯小艾道:“我师父。”
顿了顿又道:“你武功比我好,若不是因为怕高,不会输。”
婉若摇头笑道:“武功能练,胆量却很难改变,我倒是羡慕你天不怕,地不怕。当初我追击龙奇入水,看到那些白森森的骷髅头,吓得不战而败,而你却在水中生擒龙奇,我们两人高下立判,也难怪我姐姐会对你……对你……”
柯小艾道:“对我什么?”
婉若双颊发热,笑道:“马上到了,你可以自己问她。”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吊桥,进了灯火明亮的院子。
走到后院,婉若喊道:“姐姐,快来,你看谁来了?”
百生、温晴两人应声从各自房中走出。婉如方才醒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隐约听到婉若声音,便如一具提线木偶一般缓缓走出房间,看到婉若笑容满面,喜悦万分,正自不解喜从何来,便看到了站在婉若身旁的柯小艾。
婉如“啊”的一声,双手抱住了头发蓬乱的脑袋,转身奔回房中。
柯小艾问道:“她怎么了?”
婉若笑道:“放心,她马上就会再出来。”
百生和温晴两人已走近他们身旁。
婉若左右一看,问道:“成公子呢?”
温晴道:“公子他与你师父去了摘星阁。”
柯小艾道:“小晴姐,你见过我师父了吗?”
这时婉如果然又出了房门,头发已经梳好,身上的浅粉色裙袍也不是原来的那一身,只是腮红涂得多了些,双颊有些红得过了头。她踮着脚缓缓挪到众人身旁,低头站着,不出一语,除了婉若瞥她一眼偷偷笑了笑外,其他人都未注意到她。
温晴奇道:“长歌?我怎会见过他,他不应该与你在一起吗?”
柯小艾道:“我与师父到中都时,他让我先回青云庄,对我说他来过玉汝山庄后便会去找我。可他走了之后,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偷偷跟了来,难道师父他还没来过?”
温晴略一思索,道:“或许还没来。”
她抬头向摘星阁的方向看去,接着道:“又或许来了,可他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来,是不会来拾愿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