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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过去了许多年,我还是会梦到幼时居住的老宅。梦到爷爷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细数着过去祖祖辈辈过去的光荣,顺带提及我那多年未见的父亲。
爷爷说,父亲是带着朝廷的旨意外出求学,去学洋人的东西,等到父亲把洋人的东西学全回来了,定会被皇上重用。
爷爷让我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哪怕不能和父亲那般少年英才被朝堂看重,起码要考一个进士,光耀门楣。
可每次梦到爷爷时,我都没梦到父亲回来,昨夜的梦也一样。
醒来以后想到了爷爷,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住过很多年的家,他们在生命的尽头一直在等候,等候一个不曾归来的人。
幼年的经历告诉我,一定要当一个好父亲,当一位负责任的丈夫。不能像我的父亲一样不负责任,让妻子长久的等待。
可惜,我终究是成为了这样的人,辜负了我的妻子。
若只有生死相隔,许是不会有这般痛苦。
我们隔着的,是两个触不可及的世界。
零二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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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教给我的第一课,是不能当一个软弱的人。
不要因为洋人的文字难学就选择放弃!身处异国他乡,本就不易,若因为一时的困顿而放弃学习,那今后的人生都会处在这种困顿中。
人必须去做些什么,改变现状。
或许目前是痛苦的,但在不久的将来,或者是短暂的三五个月,将会迎来惊喜的收获。
当时的我在听了这番道理后,不仅没有体会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大声质问他,“那你为什么完成了学业还不回来?爷爷给你写了那么多信,母亲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你知道母亲有多想见到你吗?”
父亲的回答,是片刻的沉默,及沉默过后对这些年生活的解释,他也曾痛苦过。
我那时并不想听这种大道理。
我只知道他作为我的父亲,在我年幼的十几年岁月中他未曾出现过。
爷爷与母亲离世的时候他没出现过,在我寄人篱下、被人讥笑时,他都未曾出现过。
迟来的歉意,什么都不是!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想着父亲的无情。
我长大成人后,结识的一些朋友中,有贪生怕死的,有虚情假意的,还有为自己的祖国舍生忘死的,他们前仆后继,他们挺身而出。
这样的人很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里,在这些大字都不认识的士卒里。
他们为了自己的家乡,为了自己的亲人,为了自己的战友,在这片土地上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守护身后的一切。
而我,只能站在他们的身后,被他们保护着,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倒在鲜血中。
我是无能的,卑鄙的,懦弱的。
我十分羞愧,我想和他们一样站在最前面,想保护他们。
或许只要我站出来,把自己交给敌军,他们就不会死,能好好活着。
身边的护卫拦下了我,说我能做的事情更多,能救的人更多。
若我真的在此放弃,就对不起他们的牺牲,对不起他们的以命相护。
我想起多年前学有所成,告别父亲的前一夜。
父亲告诉我,他这么多年一直活在痛苦中,有时候想过一死了之,甚至怀疑过生命的意义。但他觉得自己的死毫无意义,所以就这么一直苟活了下来,为了改变那时候的局势,一直努力着,前进着,也舍弃了很多。
人真的会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时时刻刻被这份苦难包围吗?
我现在开始懂父亲了。
我不能做一个软弱之人,我不能让他们的死毫无意义!
零六年一月十三日,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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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路告捷,只要打赢了最后这一仗,就能迎来一个长久的太平。
大家都在想着云奇登基以后,自己能被封一个什么样的官位。能不能骑着高头大马,回去接妻儿享福。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可我偏偏做了那个扫兴的。
云奇许诺的权力我都不想要,我想些别的东西。
我来的国家跟这片土地的国家不同,那里的封建帝制已经消失,起码在我赴死之前,是消失了的。
但这里不一样,这里还有很长久的时光,或许未来的几百年它会强盛,会变成这片大陆上的强国,或许它不会闭关锁国。
但对于底层的百姓们来说,兴亡与否,他们的生活都是麻木且痛苦的,需要有人为他们做些什么。
世家大族们把诗书藏得紧紧的,知识只属于少数的人。便是有诗有书,他们也没工夫去读,繁重的田桑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许多百姓吃饱都成问题,更何况读书认字?
我向云奇提议,在各地多开一些印书坊,压低书的价格,让更多的人能买到书,读到书。
把科举考试的门栏放低,废除奴隶制,不把科举制限于士农,简化如今的文字,让他们变得更加易读易写。
云奇听完以后问我想做什么?
在听完我的解释以后,他拒绝了我,让我不要再起这样的念头。
我察觉他的目光变了,但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十一年,四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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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战斗比想象中的艰难,我本以为我们会轻而易举获胜。谁知中途遭遇了敌军埋伏,我和云奇作为主帅脱离了大部队,还遇上了敌军,九死一生。
放我们走的那个将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曾被我受过我的恩情,他的感激让我活了下来。
云奇让我去说服他,让他变成我们的内应。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最后一场仗也打赢了。
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我感觉云奇似乎不大高兴。往日他在召集谋士商讨大事时,总会喊我一起。
近半个月,他只偶尔喊我。
是我多心了吗?
十一年,五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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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一直放在匣子里,藏得好好的日记被人拿了出来,甚至还挑了最里面的几页,被人夹在卷轴里。
我带着卷轴参加议会时,日记飘了出来。
满军营的人好奇问我这些是什么?是不是巫蛊之术?
云奇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这里的文字和我家乡的文字很相似,我担心自己的日记被人看出些什么,对我生活产生影响,便一直用英文写作。
没想到,在今天派上了用途。
面对众人的质疑,我告诉他们,这是经文的一种,是我家乡的文字,用来给死去的将士们祈福,希望他们早日来世无忧无虑,早日转世为人。
他们不认识英文,只能任由我解释。
虽说是同意了我的说法,可我能瞧出他们眼中藏着别样的东西,这些东西云奇眼中也有。
来到这个世界,我第一个认识的人是云奇。
他看过我写过许多次日记,虽好奇过,但从未过多质疑,更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我知道,人是会变的。作为死过一次的人,我不算难过。
毕竟我不属于这里!
十一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