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正月十五,乡政府就派人来界岭,宣布村委会要改选了,而且强调说,与往年不同,这次改选上面会派巡视员坐镇。一开始大家没当回事,以为又是乡里来几个人,上午在会场上板着脸坐到散会,然后由新当选的村长陪着吃一餐丰盛午饭,下午再将新选出来的村委会成员叫到一起说些套话,太阳还有老高时就拍屁股走人。如今有了载客的机动三轮车,也许会吃了晚饭再走。过了几天,巡视员真的来了,一看不是乡政府的人,而是从县团委抽调出来的蓝飞,界岭人的兴趣突然浓了起来。
村长余实却不高兴。虽然有意见,但没法改变,因为蓝飞不只是界岭的巡视员,他的观察对象是全乡所有的村。后来又听说,选举的时候,可能还有比蓝飞级别更高的巡视员到场,村长余实这才放下心来。
往年的选举活动,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是雷打不动必须参加的,从选民登记,到唱票计票,都是他们的事。今年的情况有所不同,张英才是公办教师,余校长也成了公办教师,村里已无权支使。剩下一个孙四海,老会计去通知时,他却说自己最近特别忙,这种事情只能让别人做。老会计正在失望,余校长说,自己和张英才可以在课余时间帮忙。有一天,村长余实专门来到界岭小学,对孙四海说,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最后的民办教师,要成重点保护的文物了,反而比公办教师的架子还大。孙四海也没好话回应,他要村长余实收敛一点,不然,自己这一票就得不到了。村长余实大笑不止,临走时高声放话,没有孙四海这一票,也能稳操胜券。
村长余实这样说话是有道理的,从正式公布改选那天起,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登记参选村长。上次改选中击败余实、后来又辞职不干的叶泰安,过完年一直在家里待着,大家都以为他会再次参加竞选,可就是不见行动。临近截止时间时,叶泰安终于放话,说自己玩不过余实,不再同他玩这个游戏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自然当选,村长余实格外高兴,走到哪里都会欣然接受别人的赞扬。那天下午,村长余实信步走到界岭小学。因为是这个月最后一个周末,王小兰又到学校来接李子。村长余实正好看见她从孙四海屋里出来。一向落落大方的王小兰,看到村长余实时忽然脸红了。孙四海觉得奇怪。王小兰自己也解释不清,只是觉得,村长余实的眼睛里藏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这时候,村长余实还没有其他意思。他来学校,也像王小兰一样,是为了接在乡初中读书的儿子。在操场有太阳的地方,蓝小梅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只宽大的晒箕,将拆开后浆洗过的被里、被面与棉絮,用一枚粗大的缝衣针重新缝到一起。考虑到蓝飞的关系,村长余实上前去同蓝小梅打了个招呼,然后不断地变着花样恭维蓝小梅,说她既是余校长的福星,也是界岭小学的福星,这一次只怕还要成为他本人的福星。
说着话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操场边的路口上,从车上下来的全是在乡初中读书的学生。村长余实没找到儿子,就问余志和李子。余志说:“我们请村长的儿子坐专车去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余壮远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上面。见到村长余实,余壮远委屈地说:“余志带头排挤我。”学生们被余壮远的模样逗笑了,李子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余壮远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眼睛一转就找上了李子,冲着她叫骂:“大*,细*,还有一个假老子!”
听到这话,孙四海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操场上安静得只剩下李子扑在王小兰怀里的抽泣声。
孙四海伸手摸了摸李子的头发,然后走向村长余实和他的儿子。余壮远明白事情不妙,胆怯地躲到村长余实的身后。孙四海招招手,让余校长和张英才都过来。看热闹的学生及家长也都跟着过来了。孙四海在村长余实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他,是否记得那句古语,养不教父之过。村长余实说,这话,又不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好多人都在这么说,孩子不过是将皇帝新衣的真相告诉大家。孙四海一挥手从左往右给了村长余实一记耳光,再挥手又从右向左给了村长余实一记耳光,接下来冲着村长余实的面门给了一拳头。
“我要你记住,第一耳光是替李子打你,第二耳光是替王小兰打你,第三拳头是替那个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人打你。我不会占你的便宜,你儿子骂了三个人,我只打你三下。”孙四海说完,又想起什么,“不对,还有一个人。我们学校的蓝飞老师,你还欠他一耳光。”
孙四海没来得及再挥手,余校长已经挤到中间将二人分开。
蓝小梅在人群外面急得跳脚,连连说,蓝飞的事不用别人管。
村长余实何曾挨过这样的打,蒙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他隔着余校长叫阵,要孙四海等着瞧,不将他整到趴在地上吃屎,这么多年的村长就是白当的。
孙四海彻底平静下来了,他一字一字地告诉村长余实,明天上午自己就去登记参加村长竞选,冲着他将儿子宠成这种样子,也要将他拉下马来。
村长余实还没反应,旁边的孩子们已欢呼起来。
村长余实气急败坏地走了,王小兰和其他人也都走了。学校的几个人自然地聚到余校长家里。
余校长说:“孙老师,你要想好,村长可不是好当的。”
孙四海说:“余实能当村长,我为什么不能当!”
余校长说:“你这样做,非要将自己逼上梁山不可。”
孙四海说:“我也想继续当老师,是他们在逼良为娼。”
张英才这时插嘴说:“学生是家长的应声虫,刚才反响那么热烈,孙老师可以试一试。”
蓝小梅觉得,孙四海一直在学校教书,从未在村里当过干部,还是稳妥点,先听听今晚的动静,不行的话,还是继续教书。余校长同意蓝小梅的话。一村之长的余实挨了民办教师孙四海的一顿揍,若是没有得到界岭人的喝彩,就不要去凑竞选村长的热闹。
从余校长得到邓有米和成菊的帮助转为公办教师后,孙四海和张英才就将他家的厨房当成了公共食堂。当然,这也是蓝小梅多次邀请的结果。吃过晚饭,大家还在餐桌旁边说话,忽然听到附近村里有鞭炮声,这是村民们对村长余实挨打的反应。时间不长,全村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村落,大部分都放了鞭炮。蓝小梅说,既如此,孙四海若不取而代之,就是有负众望。
接下来大家替孙四海想了几个竞选口号:最后一个住楼房,最后一个骑摩托车,过年时最后一个吃肉。蓝小梅还希望他在这些口号之后,再加上一句:绝不最后一个娶老婆。大家觉得这样虽然很幽默,也容易让对手抓住孙四海和王小兰的感情问题做文章。
正说得热闹时,余校长突然嘘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余校长才告诉大家他好像听见狼叫。
大家安静下来,侧耳听了一阵,除了狗叫,什么也没听见。张英才于是旧话重提,说他不相信界岭有狼,如果真的有狼,这次孙四海参加竞选,还可以用来攻击现在的村长余实。有狼的地方,自然生态一定是很不错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推翻不了。然而,在这么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下,界岭的社会面貌迟迟得不到改善,很显然是地方主导者的工作缺失。张英才的想法没有得到孙四海的采纳。孙四海说,自己之所以跳出来叫阵,是因为讨厌村长余实的一系列恶劣行径。如果自己也像村长余实那样去做,哪怕是以毒攻毒,也会陷入丑陋的政治恶斗,那样的话,他就要投自己的反对票。
夜里孙四海睡得不好,脑子里的事情太多,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照在窗口了。
打开门,见是村里的老会计,孙四海就明白,他是来当说客的。昨天夜里的鞭炮声,让村长余实感到很紧张。天还没亮。就将老会计叫到家里,要老会计出面规劝孙四海,不要登记竞选。老会计还拿出一张由村长余实手写的字条,给孙四海看,上面写着,只要孙四海放弃竞选,他有办法让王小兰离婚,嫁给孙四海,还可以用村委会的名义帮他借一笔贷款,用来交付民办教师转正的工龄钱。在此之前,孙四海可以继续当民办教师,工资待遇则比照村长的标准执行。他自己也绝不会因为昨天下午的事,对孙四海有任何的打击报复。
孙四海还没答复,蓝飞就从门外闯了进来。
“孙老师,你已经是中国最牛的民办教师了!敢打村长不说,还打得他没脾气。”
“谁说村长没脾气了,他正派说客来,不让我参加竞选哩!”
听孙四海一说,蓝飞立即警告老会计,再有此类举动,自己就要以巡视员的名义上报,取消余实的竞选资格。老会计不敢多说一个字,连忙低头走了。蓝飞是听说孙四海的事后,专程赶来的。蓝飞很高兴地说,孙四海的出位,显然是自己在界岭小学传播思想火种的结果。为了不让村长余实再生出花样,蓝飞陪孙四海到乡政府找主管领导说明情况后,才转回界岭正式登记,成为村长余实的唯一竞争对手。
从村委会出来,孙四海特意绕道从王小兰家门前经过。
王小兰正在门口一把把地撒着谷子喂鸡。孙四海握着拳头做了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手势。王小兰却明白了,脸上的笑容现出从未有过的灿烂。
孙四海满怀喜悦地回到学校。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自己与王小兰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夜里,孙四海刚睡下,就有人在往屋里扔石头。他爬起来,打算开门出去看个究竟,门闩都抽开了,忽然多了个心眼。他将自己的外衣用一根棍子撑着,一边开门,一边伸出去。只见门口黑影一闪外衣被重物击落在地。孙四海叫一声:“谁?”人已跳到门外。他分不清有几条黑影,双手抓起门口那块用来练习臂力的条石,举过头顶后又放回地上。接着再举,再放回地上。如此重复到第三次后,孙四海将石条举起后,不再放下,他平静地说,男人的力气,并非总是用来揍谁。这时,余校长和张英才的屋里先后有了动静。等他们出来,几条黑影已经跑得不见了。
不用分析,大家都明白,这几个人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孙四海都格外小心。
那天早上升完国旗,孙四海正在想竞选的事,叶碧秋的父亲跑来,老远就在喊:“快去救王小兰!”
孙四海慌了,什么也来不及问,便往王小兰家里跑。
余校长和张英才,随后赶到现场,只见孙四海抱着王小兰的尸体泣不成声。与王小兰同时死去的还有瘫在床上的丈夫。整个情况都被王小兰的丈夫写在遗书里。他说,王小兰是被自己掐死的,他一恨王小兰与别人私通这么多年,二恨王小兰竟然将野种放在家里养这么多年,三恨王小兰这么多年一直用从不反抗来表达蔑视,四恨王小兰爱唱自己最讨烦的那首歌,五恨王小兰竟然公开在他面前说,要选孙四海当村长。所以,他不想再放过王小兰,同时也不想放过自己。
在弄死王小兰后,这个叫李志武的男人也服毒自杀了。
一墙之隔的邻居后来对孙四海说,昨天傍晚,村长余实到过王小兰家。他一走,王小兰的丈夫就破口大骂起来,都是从未有过的脏话和狠话。听那意思,似乎是知道李子不是自己女儿。王小兰一直没有做声,半夜里,她很奇怪地唱起歌来,是孙四海总喜欢用笛子吹的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刚开始声音很大,慢慢地就弱了,并且越来越弱,再后来就听不见了。伤心不已的邻居还以为王小兰睡着了,没料到那是王小兰的脖子被人用手一点点地收,一点点地紧,直到一点点歌声都唱不出来。
王小兰的死让孙四海沉默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蓝小梅将回来与妈妈做最后告别的李子送回了学校。她对孙四海说,李子写了一首纪念王小兰的小诗,丝毫不亚于压在玻璃板下的诗抄。李子下次回来时,会亲手交给孙四海。孙四海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女儿,再看到那些因为王小兰的死,而对自己不再友善的人,感情上也平静许多。
又到周末,蓝小梅再次下山,将李子接回来交给孙四海。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时,李子默默地递上一张纸,正是她写的那首怀念母亲的诗。诗很短,却让孙四海将三天三夜积蓄起来的眼泪全部倾泻出来。孙四海流泪,李子也跟着流泪,两个人哭到一起。李子紧紧抱着孙四海的一只胳膊,仿佛怕他也走了。
孙四海有一肚子话要说,直到李子趴在自己怀里睡着了,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夜里,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李子习惯起来早读,开门后见外面白茫茫一片,脱口叫了一声:“爸爸!快起来看雪,好大的雪呀!”孙四海早醒了,正躺在床上想事情。李子的叫声让他眼窝一热,顾不上披件棉衣,飞一样来到门口。他没有看雪,而是很轻很轻地将李子搂在怀里,李子也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孙四海的脸上。吃过早饭,李子拉上孙四海,要他陪自己去踏雪。孙四海跟着她走到下面村里。
雪有些大,到屋外活动的人仍然不少。
李子牵着孙四海的手见到人就说:“这是我爸!我是他的女儿!”
父女俩踏着雪,走遍了界岭各个山村。
倒春寒带来的雪融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界岭小学的操场上空前热闹。
老会计见叶碧秋的母亲又拿着一年级语文课本来了,就上前去逗她。问她是来读一年级还是读二年级。叶碧秋的母亲瞪了他一眼,憨憨地说:我来选村长。周围的人哄地笑起来。老会计说,选村长要会读书才行。叶碧秋的苕妈马上将课本交出来,要背诵课文给他听。叶碧秋的父亲过来了,他早已习惯大家的取笑,只对老会计说,小心百年之后,老村长在那边不让他当会计了。
这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学校旁边的路口上。从车上跳下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孩,看上去有些面熟,大家又不敢相认。就连叶碧秋的父亲也只小声地嘟哝,好像我家碧秋呀!话音未落,女孩就冲着他响亮地叫着:“爸爸!”这一声叫,将操场上的人全惊动了。女人们更是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叶碧秋围得水泄不通。
与叶碧秋一起回来的还有叶萌,他俩到老会计那里登记时,特别说明自己是专程回来投票的。老会计一查户口本,叶碧秋和叶萌都满十八岁了。忙完这些事,叶碧秋才与父亲母亲打招呼。她特别爱怜地埋怨母亲,这种场合不要来,让人家看笑话。
母亲倔犟地说:“是我爸要我来的,他不想让他不喜欢的人当村长。”
老会计问她:“你打算选谁当村长?”
叶碧秋的母亲想也不想,说:“孙四海!”
听到的人笑翻了天。老会计赶紧抽身走开。
叶碧秋也将父亲和母亲暂时丢在一边,跑到前排,叫了一声余校长,又叫了一声孙老师,随后看了张英才一眼,嘴唇动了几下,红着脸,什么话都没说,便跑到李子那边去了。李子还没有选举权,她举着一块牌子,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上面写着:我爸爸叫孙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儿,我和妈妈永远爱他!村长余实看着很不顺眼,那几个明显支持他的砌匠,更认为这是变相替孙四海拉票。
从上级机关派来巡视的人,分乘两辆机动三轮车赶到了。除了乡政府的干部和蓝飞,还有一个先前没来过的人。等走近了,才看出竟然是曾经在界岭小学当过支教生的骆雨。骆雨说,支教生经历结束后,去了省民政厅工作,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机会重回界岭。余校长将叶碧秋拉过来,介绍给骆雨。骆雨还记得那次他发病的情形,将叶碧秋称为救命恩人。大家又问起他的哮喘病。听他说回到省城后又发作过两次,余校长他们觉得不好意思,认为还是当初没有照顾好骆雨。
这时候,受村长余实鼓动的几个人来投诉,要求禁止李子在会场上举牌子。蓝飞和骆雨都认识李子,却不明白李子怎么变成孙四海的女儿了。余校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他俩说过后,蓝飞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一直盯着这边看的那些人吓得不轻。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小声与骆雨商量一阵后,告诉那几个投诉的人,任何时候,孩子都有权利表示对父亲的爱。
骆雨和蓝飞夹在一排干部中间,坐在临时摆成一排的课桌后面。选举大会开始,蓝飞是干部当中最后一个讲话的。本来他以为骆雨也会发表讲话,没想到他坚决不肯开口,坚持说自己是下来学习的。之后就轮到两位候选人了。孙四海抽到二号签,等村长余实说过,他才上去。想好的话都写在纸上,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会,他才开口说:“我想将李子写的一首诗念给大家听听。”会场上一阵骚动。连蓝飞都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这里不是课堂。”
孙四海明白自己走神了,失言了。但他还要说下去。
“大家说得对,这里不是课堂,是选举大会。难道为了选出一个人当村长,就可以放弃人活在世上一天也不能缺少的感情吗?”
孙四海接着说,与一号候选人只想赢得选举不同,自己很想在这里对着大家痛哭一场,然后输个精光,这样自己就有理由不管别的事,回家去陪伴李子。让她不再伤心,不再流泪,连做梦都笑个不停。但是,既然自己报名竞选,总得将心里话说出来才行。从老村长去世后,界岭的许多事情就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当县长的可能只要将大家当成公民,公事公办。当公办教师也可以只要将学生当成可造之材,因势利导地搞教育。但是,当村长和当县长不一样,当村长是要将村里人当成自己的家人。这就像当民办教师和当公办教师不一样,民办教师是要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的。
孙四海说完,主持人宣布开始投票。时间不长,余校长开始唱票了。选举大会到这一步才开始紧张起来。与村长余实的站立不安相反,孙四海一直静静地看着。唱票了,李子跑过来紧紧地依偎着他,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随着最后一个正字的最后三笔全部划到孙四海的名下,人们都将目光转向叶碧秋和叶萌,还有叶碧秋的母亲,仿佛余校长唱出来的最后三票是他们投下的。事实正是如此,当计票的张英才在黑板上写下两组数字后,乡政府的人和蓝飞一起站起来,郑重宣布,孙四海以三票之优当选为界岭村新一任村长。
万站长赶到界岭小学时,余校长他们还在清扫操场上的垃圾。孙四海被请到村委会开会去了。万站长是余校长托人请来的。他想借这个好日子,当东道答谢所有人。
那天晚上,蓝飞没有送骆雨他们下山。骆雨本来不想走,但又怕哮喘病复发,还是走了。在余校长家吃饭的人正好坐满一桌。为了不破坏气氛,大家都很默契,小心翼翼地不提王小兰。叶碧秋和叶萌到底是年轻,又都和李子是同学,稍不注意,就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俩离开界岭的时间长了,对什么都好奇,终于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追问李子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李子说,是夏雪老师教的。叶碧秋和叶萌就要李子将那首诗念给大家听听。
李子谁也不看,低着头轻轻地朗诵起来。
前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
今天,我放学回家
炒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
朗诵完后,李子将头垂得更低了。
李子一哭,蓝小梅和成菊也跟着哭起来。叶碧秋更是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还是万站长老练,他将眼泪一抹,大声说,李子能写出这样的诗,三年后,大学的门肯定要开到她家来。张英才和蓝飞马上附和,有了这首诗,看谁还敢说界岭尽是男苕和女苕。所以,选一个老师当村长,正好对应了界岭的迫切需要,将来李子考上大学了,更是堂堂皇皇的正名。余校长说,其实叶碧秋已经在省城考上自修大学,已经是大学生了。叶碧秋连忙说,当初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读的书越多,就越不想这些了,上不上大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像她妈妈那样,坚持将一年级课本读上二三十年,表面上水平低,实际素质反而更高。
余校长拿着酒杯站起来,再次给大家敬酒。
万站长率先一饮而尽,随后大发感慨,想当初张英才和蓝飞同时当上民办教师时,自己很犹豫,不知该派谁来界岭小学。那时候,真的是将一个头,想成两个大。谁来谁不来,都有道理,最后还是用丢硬币的方法确定的。
成菊总算找到说笑话的机会,她问万站长,当初在蓝小梅和李芳之间作选择时,是不是也丢过硬币。万站长正色回答,看上去丢硬币是没有道理,其实是比道理更大的天理。看看张英才和蓝飞,现在不是各得其所吗?叶碧秋插嘴说,夏雪老师在这里时,也很喜欢丢硬币。她离开的那天,叶碧秋看到她丢了三次硬币,才决定将自己最喜欢的婚纱送给李子。
大家一齐笑起来,都说叶碧秋一定后悔极了,怎么那枚硬币就不了解她的心思,没有让夏雪老师将那么漂亮的婚纱送给最想得到的女孩。叶碧秋却说,她不后悔,她已经用在王主任家带孩子的工钱,给自己买了一件婚纱。叶碧秋的话,让大家笑得更欢。
“其实丢硬币还算是个好办法。”
蓝飞也开口说了自己的事。他到县团委后,遇上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女孩也对他有意思,可惜已经有男朋友。犹豫了好久,蓝飞用丢硬币来帮自己做决定,那女孩果然很快了结前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蓝小梅笑得像个小姑娘。她要蓝飞将女朋友的照片给大家看看。蓝飞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那张女孩搂着蓝飞脖子的照片,从万站长开始,转了一圈后,交到张英才手里。
张英才很仔细地看过后,夸奖蓝飞眼光独到。他正要将照片还给蓝飞,蓝小梅伸手接过去,又转交给余校长。余校长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张英才。张英才问蓝飞,女孩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蓝飞爽快地说,女孩叫姚燕,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余校长点点头,眼睛却盯着张英才。
屋里越来越热闹,趁人不注意,张英才出门,沿着操场走到还在旗杆下面矗立着的那块大石头旁边。
春寒料峭,星月如冰。
张英才摸索着将带在身边的一张照片轻轻地撕开,再撕开,一直撕到不能再撕。
也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张英才一动不动地说:“不要告诉蓝姨。”
“我晓得。”张英才一听声音不对,转身看时,才发现走近他的不是余校长,而是叶碧秋,“我见过你和她牵手的样子。”
“她是不是很漂亮,也很有艺术气质?”
叶碧秋答非所问:“你为什么不丢一下硬币呢?”
张英才说:“我中了界岭小学的毒。余校长、邓老师、孙老师,还有你爸你妈和你外公,全都不丢硬币。所以,我也不丢硬币了。”
“要是不丢硬币,怎么晓得别人还爱不爱你?”
叶碧秋告诉张英才,那次见到他和姚燕牵着手后,自己也丢过硬币,丢了几次,正反两面平分秋色,决定性的最后一次,那枚硬币掉进路边的水沟里。张英才开心地笑起来。等到笑完了才说,他现在有点想丢硬币了。说着就要叶碧秋将手摊开。张英才做出往空中抛了一下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手覆在叶碧秋的手心上。
叶碧秋觉得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抬起手来一看,真是一枚硬币。
“你想猜正面,还是猜反面?”
张英才摇摇头,他不想说这枚硬币的来历。
“凡事一到界岭小学,就变得既是正面,也是反面。你怎么猜?”
“其实,只要男人主动点,根本不用猜。”
叶碧秋用很小的声音问张英才,想不想看她给自己买的婚纱。叶碧秋下了车,就赶着投票,到现在还没回家,行李都在李子那里。界岭的春夜,让张英才轻易地产生各种回想。他问叶碧秋还记不记得,自己初来时,她父亲说过的话。叶碧秋没有害羞,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已经满十八岁了,可以做父亲说的那些事了。
身后的屋子里,传出蓝飞找张英才喝酒的声音。
张英才回到自己屋里,打开尘封很久的凤凰琴,弹起几乎可以成为界岭小学校歌的那首乐曲。叶碧秋没有跟过去。她从孙四海专门为李子腾出来的那间小房里,取出自己的行李,再往张英才的屋子走去时,心里怦怦地跳得很厉害。余校长他们都在张英才的窗外站着,像旗杆下面的那块大石头那样,默默地听着凤凰琴声。
叶碧秋鼓起勇气走进去,问张英才能不能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他屋里。她想说的其实是另一种意思,但到底是青春少女,因为羞涩,迅速补上了一句掩饰的话,她说: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给外面来的老师住的,等她拿到大学文凭,再回来当老师时,也应该算是半个外来者。听说叶碧秋想当老师,张英才点点头。至于是因为觉得她很适合当界岭小学的老师,还是同意她将行李放在自己屋里,他自己也不清楚。叶碧秋却懂了,脸庞变得绯红,嘴唇更是因为太饱满了而红得晶莹剔透。
这时,屋后曾遭雷暴轰击的石峰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
张英才也听到了,他放下凤凰琴,走到窗边,看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就问他们听到狼叫没有。孙四海反问他,是不是确信界岭有狼在活动。张英才轻轻一笑,信手在凤凰琴上从低音到高音,按了一遍音阶;然后,又从高音到低音,按了一遍。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定稿于东湖梨园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校订于斯泰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