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贺甚至记得自己学过的一篇课文,名字就叫《拾穗》。
“收获的季节,麦香混合在尘雾中,太阳偏西,三个妇女正在收割后的麦田里拾麦穗,我们看不见她的脸,她正深深的弯着腰,一手攥着一把麦穗,另一只手在捡拾。”
“她埋头苦干,承担着生活的重担,她知道自己多捡拾几把麦穗,就能为家里的早餐多一两片面包,或者晚餐多一碗粥。”
“艰苦的生活刚刚开始,生活的路还很长……”
黄贺最看不得就是穷人受欺负、压迫,尽管他自己的家庭条件不错。
有一句话叫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还有一句话叫为富不仁。
其实黄贺从小,是跟着农村的爷爷奶奶长大的,他们家虽然是滨海市本地人,但是再富的地方,也有农民,也有穷人。
改开以前,黄贺的家里那真是穷的叮当响。
他的祖父辈,都是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为了生计,年幼的黄贺成了留守儿童,他的父母则去了遥远的羊城打工。
所以黄贺没少跟着祖父母做农活,春天播种、拉犁,那个时候,农村没有拖拉机,耕地基本靠牲畜,或者是人力,黄贺的祖父年纪大,家中又没有牲口,只能让黄贺的祖母拉人工犁,黄贺拎着竹编篮子,在歪歪扭扭的地沟里丢下麦种。
夏天到了,祖父母在田里收割,黄贺就在后面捆堆好的麦垛,然后将捆好的麦子,搬到小推车上去。
小麦的麦芒碎屑,沾到皮肤上面,格外的刺挠。
那个时候,黄贺就在心里发誓,自己绝对绝对不要再种地了。
繁重的体力劳动,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地,让人绝望。
老汉黑瘦、满是沟壑的双手,捧着散落的麦子往口袋里装,一捧,两捧,三捧。
他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漏了一粒小麦。
年轻人没有等到老汉的回答,不满道:“死老头,老子再跟你说话,你没长耳朵吗?”
说着,他抬腿就朝老头身边走去,看样子,好像要给老头点颜色瞧瞧。
“不要踩我的麦子,不要踩我的麦子!”老汉一脸的肉疼,想要搬年轻人的脚。
那个年轻人死死的踩住麦子,还不停的用力碾压,好好的麦粒就被他踩的稀烂,混进了泥土里面。
“太欺负人了!”
“欺人太甚!”
“我们去报官!”
路过的行人,纷纷指责年轻人的暴行。
年轻人趾高气昂,环视一周,骂道:“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啊,没看到小刀会在办事?你有同情心,你帮这个老头交保护费,什么,没有?没有你放什么屁!快夹着你娘的比嘴滚蛋。”
“呵——tui!”
年轻人一口老痰吐了出去,正好吐在路人的裤子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大家虽然同情老汉,但是他们不是四海为家的游侠,当听到年轻人自报家门是小刀会,许多人转身就走,生怕惹上麻烦。
英布沉声道:“孬种!”
“唉,你别说他们,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有家有口的,谁能冒着风险,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出头?”黄贺对此情景没有意外,在后世,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早就见怪不怪。
“啊——”老人发出一声惨叫,原来是年轻人抓住了老人的头发用力一扯,将老人掀翻在地,“老头,我跟你说话不好使是吧!我告诉你,今天,你的保护费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否则,我弄死你!”
老汉手捂着胸口,“我没钱,我没钱!”
年轻人目光一凝,劈手一拳打在老人的脸上,“咔嚓——”老人口鼻喷血,老人捂住胸口的手松了开来,一个黑色的布袋掉在地上,发出叮当响声。
年轻人伸手一抄,“老东西,还说没钱,这是什么?”
年轻人用两根手指,从黑色布袋里面夹出两张一斤的粮票,然后把黑布口袋倒过来,几枚染着青锈的秦半两掉在地上。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老东西,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些钱就当是我的精神损失费,这个月的保护费,我明天再来拿。”说着,他把粮票往兜里揣,地上的几个秦半两他也不放过。
老汉眼见钱财不保,也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腕,哀求道:“你不能拿,这是给我孙女的救命钱,你不能拿啊!”
年轻人恶狠狠道:“老头快放手,快放手,再不放手,你这手就别要了!”
唰!
年轻人面色凶狠,从腰间摸出一柄利刃,照着老汉的手腕切去。
利刃的刀锋锋利,闪着寒光,不像是普通的青铜匕首,倒像是用好铁打造出来的利刃。
旁观者发出惊呼,他们毫不怀疑,这一刀下去,那个老头的手臂绝对会被斩断。
“刀下留人!”英布大喝一声,右手一招青龙探爪,牢牢的抓住刀柄,任凭那个青年如何用力,都无法移动半分。
年轻人又惊又怒,只感觉自己的手腕,好像被一把铁钳子夹住一样,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夹断。
“放手——啊——放手——小杂种,快放手!”年轻人痛的直骂娘,他街头斗殴经验丰富,飞起一脚,冲着英布传宗接代的地方踢去。
英布目光一寒,心道这人好生歹毒,不但出口伤人,动辄要人手臂,现在居然还想让我断后,此子断不可留。
这个念头一闪,英布的拳头呼呼的向年轻人胸口打去,这一拳势大力沉,刚猛无俦。
黄贺认得这一拳,英布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打一套拳,英布曾一拳打断一根大腿粗细的木桩。
黄贺平时没少跟英布讨教,这一招叫黑虎掏心,英布说过,他曾经用这一招震碎了敌人的心脉。
一拳既出,那个年轻人哪还有命在,黄贺赶紧说道:“留他一条狗命。”
英布一听,十成的力道去了七成,“卡拉拉——”声响,英布的拳头依然落在年轻人胸口,登时打的年轻人胸骨断裂,狂喷鲜血,蛮横的神情萎靡,再不复方才的嚣张跋扈。
老汉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一张老脸吓得煞白。
“多谢公子和这位壮士搭救。”等他回过神来,赶忙向黄贺两人道谢。
黄贺将他扶起,笑道:“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大家都是骊山的百姓,自然要守望相助。”
“可是我看刚才这个年轻人自报家门,小刀会,路人便不敢多言,这是怎么回事?”
老汉叹了口气道:“唉,小刀会由来已久,原本只是骊山下面的一个普通教会,会中人人带一柄一尺见长的匕首,故称小刀会。”
“他们的会长,自称是当年刺秦的荆轲后人,叫什么荆有命,有一身好武艺,是这十里八乡的一霸。”
黄贺奇道:“朝廷不管吗?”
老汉苦笑着摇头道:“哪里管得过来呦,这荆有命鬼得很,纠集了一帮盗匪,亭长带人来抓,他就遁入深山,等到官府的人走了,他就出来作恶,好在他只劫有钱人,从不伤人性命,顶多也就是断人手臂、削人耳朵、鼻子,老百姓拿他也没有办法。”
黄贺不说话了,老汉所言确实是秦国存在的问题。
在秦朝时期,小偷小摸是盗、杀人越货是盗、刺杀国君是盗、通奸的也算盗。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建立了日益完备的法律体系,还有让人谈之色变的连坐制度。
但是再严格的法律,也要人来执行。
秦国的基层社会是由三老、宗族、豪强三大势力组成。
三老是地方选出来的民间领袖,但是没有编制,名不正言不顺,无法与地方豪强相提并论。
而且三老是当地的德高望重之辈,他们行事会优先考虑宗族的利益。
就算家族里面出了盗匪,三老为了宗族的脸面、人口也不会上报,毕竟连坐制度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全族都要搭进去。
地方好强甚至可以与朝廷公开对抗,他们坐下宾客满朋,战斗力丝毫不弱于当地的尉兵,当地的县令、县尉、县丞对这些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跟他们同流合污。
古代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没见过,但是没有发达的通讯、没有完善的监督机制、没有强而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这些地方豪强真可以称得上是地方的土皇帝了。
这一点,从刘邦担任泗水亭长就可以看出,本该负责抓捕盗贼的亭长,居然自己就是地痞无赖,还带头造反,甚至纠结了一批刑徒进山当起了盗匪,当地的县令对其毫无制约,甚至在起义军到来时,还要向盗匪求助,这种操作,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史书上记载,秦始皇遇刺,最危险的一次,还是在咸阳西郊,被一伙盗匪拦住抢劫,如果不是秦始皇跑得快,当场就交代了。
就连秦国国都附近都有强盗,可想而知秦国的四十多个郡县情况。
这个荆有命应该也是地方豪强一类的人物,手下聚集了一帮亡命之徒,在骊山收保护费,没有造成大的恶事,像老汉这种事情,多半也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民不告,官不究,这是自古以来的定律。
虽然不对,可这是现实。
骊山县如今生活好了,百姓富足,但是在官府的制度方面,对比秦国没有丝毫的进步,也可以说是秦国的官员制度,是一直被延续下去,甚至到了后世,也没有大的改变。
这是一套成熟的、完善的、行之有效的制度,但是其中最大的变量是人,只要是人来执行,必然会出问题。
“小刀会是本地的,那炸天帮又是怎么回事?”
老汉解释道:“这个炸天帮并不是本地人,他们是从西域进关的胡人,原本是贩卖毛皮的商人,在內史一带做生意,因沿途盗匪众多,这些西域商人自发的拉帮结派,后来他们给自己的帮派起了个名字,就叫炸天帮。”
黄贺听了老汉的介绍,心中暗道:历史果然是个循环,不管在何朝何代,始终少不了偷摸抢骗,这是人性。
有的人天生就是坏、就是懒、就是想不劳而获、欺压良善。
对待这些人,黄贺只有一个念头——打!
别说是人,就算是一群羊,里面也肯定有一只特别活跃,没事就喜欢骑母羊、顶撞牧羊人,这种羊不杀了吃肉,还留着过年吗?
“听你这么说,这个炸天帮还是个正规的商业组织?”
老汉摇摇头道:“正不正规我不知道,反正这些人极为抱团,他们在城西有一条街,街上面全都是来自西域的商人,他们卖的东西也很贵,听别人说,他们售卖的一种糕点,一刀下去,就能让人倾家荡产,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听到价格就后悔了,可是如果敢说不买,他们就将你团团围住,必须支付完才能走,否则就得让家里人来赎。”
英布骂道:“他马的,比我还狠!”
黄贺这才想起来,英布也是盗匪出身,论起来,这些炸天帮、小刀会都得问他叫大师兄。
“去,把他弄醒。”黄贺朝英布努努嘴。
英布来到昏迷不醒的年轻人面前,一脚踩在年轻人的手掌上。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街道,行人纷纷投来惊惧的眼神。
年轻人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一直在装死,他等着黄贺两人离开,好趁机溜走,谁知道黄贺不按常理出牌,居然不讲武德,搞偷袭。
“过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年轻人捂着手掌,在地上翻滚,英布冷冷道:“再鬼叫,我让你另一只手掌也残废。”
年轻人立即收声,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强颜欢笑道:“嘿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只不过他的左手手掌,紫红一片,肿胀的老高,看样子是真的断了。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年轻人在小刀会里摸爬滚打好几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我问,你答,若有半句假话,人头不保!”
年轻人“咕咚”咽了一口唾沫道:“帅哥,我看你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犯不着为了我这样的人,走上不归路啊!”
霍!
黄贺惊了,原来你踏马的也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法制意识很强嘛!
“那你刚才还欺负人?”
年轻人哭丧着脸,“我那也就是吓唬吓唬他,哪敢真砍人家的手。”
“再说了,这群人狡猾的很,他们表面上淳朴老实,背地里也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你看我一开始问他要钱,他说没有,其实呢,他就是不想给,还撒谎!”
黄贺揉了揉鼻尖,然后劈头给了他一个还我漂漂拳:“你踏马一个收保护费的,还有脸说农民狡猾,他要是不撒谎,钱不都给你抢走了?我真是服了你这个老六。”
“从现在起,你要是敢多说一句,我就给你一个大比兜!”
虽然黄贺的语气森严,可是面带微笑,但是落在年轻人眼中,比踩断他手掌的英布还要吓人。
不怕人狠,就怕人笑。
这是年轻人多年挨打后,积累下来的经验。
“你们小刀会总部在哪,有多少人,武器配置如何……”
问清楚小刀会的情况,黄贺就让英布把年轻人送去了亭舍(派出所)。
此地属北区,而原本北区亭舍的亭长西亭志,此时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等他把罪行全都交代,再决定发配到什么苦地方干活。
所以现在的北区亭长位置还空缺着,由原本的副亭长田海担任。
年轻人以为自己说完就可以离开,然后带着帮中兄弟杀个回马枪,先杀黄贺、英布,再搞死卖小麦的老汉,谁知道对方直接选择报官。
“你们不讲信用,不守武德,有本事单挑,单挑——啊!”英布嫌他聒噪,卸下了他的下巴,然后拎着他的后衣襟就去了亭舍。
黄贺蹲下身子,向附近的住户借了扫把、铁锨,帮助老汉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小麦。
没了恶人,原本选择观望的行人纷纷伸出援手,帮助老汉一起干活。
大多数的普通人,还是见不得穷人受苦,没有切身利益损害,也不乏忠义之士,年轻人或许会热血上头,冲冠一怒;但是成年人会考虑利弊,动手之前,会想一想自己的家人。
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在外面,你只是一棵草,在家里,你确实一片天。
草没了,没人关心;
天塌了……
装好粮食,黄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斤的粮票递过去,“这些粮食我都要了,你拿着钱去城里卫生院,抹点伤药。”
老汉连忙推辞:“公子大恩,小老儿没齿难忘,怎么敢收恩公的钱,今日若是没有公子在场,小老儿的这条臂膀肯定不保,这些粮食,就送给公子了。”
老汉话说的漂亮,脸上的肉疼之色却溢于言表。
黄贺也是个人精,哪里还看不出老汉的意思,这种感觉就如同过年的时候给小孩压岁钱,小孩父母也想要,但是嘴上推却:你给他干什么,他又不能花。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黄贺一把将粮票塞进老汉的手中,“咱们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你这一车小麦少说也有二百多斤,我给你100斤粮票,也不算吃亏。”
老汉感动的无以复加,被打的时候都没有流泪,眼下却是老泪盈眶。
“方才我听你说,家中还有要看病的孙女,拿着这些钱,快点给她看病吧。”
老汉叹了口气道:“唉,我那苦命的孙女,父母早死,跟着我一个老头子长大,如今才只有十岁,哪一天我死了,她可就成了孤儿。”
黄贺多嘴问了一句:“你孙女到底得了什么病?”
老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发热、怕冷,乡里的大夫看过,说是感染风寒。”
听老汉这么说,黄贺也没有过多担心。
后世的人还经常头疼脑热,更不用说医疗、生活条件更差的古代人,人吃五谷杂粮,就难免生病。
黄贺又摸出一张一百斤的粮票,塞在老汉手里,“给孩子也带去卫生院,别耽误了。”
老汉哪里不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了贵人,又是千恩万谢。
黄贺抬腿来到了北区亭舍。
亭舍也是秦朝基层行政机构之一,地位非常重要。
秦朝的行政机构简单,从中央到地方,只有郡县,县之下是三老、游徼和啬夫。
这一级的官员称作有秩,俸禄百石,也是秦国编制的最底层,由秦国财政负责他们的工资发放。
亭舍最初和郡一样,属于军事单位。
等同于哨所,但是不驻扎士兵,他们的工资不由秦国财政负责,属于编外人员,主要的职责就是维护地方治安,缉拿盗匪、摊派徭役、征收钱粮,顺便承担书信转送,上传下达的任务。
刘邦做泗水亭长的时候,就是因为摊派徭役,没有完成,被迫流亡与邙山。
在黄贺看来,这个时候的亭,相当于后世的派出所、邮局、乡政府的集合体。
虽然没有编制,但是权力比后世可大多了,属于眉毛胡子一把抓。
西亭智靠着一个小小的北区亭长职位,能引得诸如韩春这样的地头蛇巴结,可见权力的诱惑,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接任西亭智职位的,是原来的副亭长——田海。
田海原本是北区的三老之一。
对于本地的情况,了解的深,适合开展群众工作。
黄贺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想要在秦朝站稳脚跟,必须要用本地人。
在这一方面,历朝历代都无法改变,强大如成吉思汗、皇太极,打入中原,不还得靠中原人管理天下嘛。
田海这几天高兴地很。
他今年四十岁,放在古代,也是正值壮年,也是满心的抱负。
奈何朝中无人,不好做官。
黄贺崛起的太快,手下提拔的多是以前骊山的刑徒,他们这些本地土著,只能跟在刑徒后边打打杂,也没有门路接触黄贺。
这次西亭智出事,就给了他一个机会,田海对亭长这个位置垂涎已久。
“每天早上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
田海从亭长的花梨木床上起来,洗脸、漱口、整理衣冠,把头发梳成当官的模样,穿上一身帅气的黑色制服。
制服的右胸口处,绣着几个金色大字“北区亭长。”
作为骊山的官员,每个部门都有专门的制服,这是黄贺统一规定。
秦人尚黑,所以骊山县的官吏,从上到下都是一水黑,只在制服的外面,绣着各自的职务、名字,倒也一目了然。
“亭长,该点卯了。”亭卒小左说道。
田海好像没听到,小左又说了一遍,“亭长,该点卯了。”
点卯就是上班,古代没有上班一说,而且古代时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按照天干地支,子丑寅卯,卯时就是后世的八点,所以上班都是说点卯。
田海最喜欢亭舍里的人喊他亭长,以前西亭智在的时候,这些人喊他副亭长,他还不乐意。
“不错,是该点卯了,去,敲响钟,召集大家伙,我要给大家伙训话。”
小左领命而去,在亭舍的中间,建有一座钟亭,亭中有大事召集,就会敲响警钟。
以前十天半月也不会敲一次,自从田海上任,那是每天都要敲,有时候甚至一天要敲两三次,不管底下的人在干嘛,都要第一时间赶过来,聆听田海的教诲。
……
黄贺赶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田海开会,亭舍大门敞开,英布坐在亭舍的门口柱子旁,柱子的顶端坐着一只像狗的野兽,柱子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北区亭部。”
这是尧舜传下来的规矩,叫做华表,原本是供人书写,评论时事,现在嘛,就成了亭舍的门柱子。
北区亭舍占地五亩,是个三进的院子,黑瓦白墙,飞檐走兽,倒也算得上威严。
“怎么不进去?”黄贺看着躺在地上,跟条死狗一样的年轻人。
英布赶紧起身道:“里面正在开早会,只有门口一个值班的亭卒,我寻思着这开会还能废多少时间,就想等一等也无妨,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黄贺听了微微皱眉。
英布早他一个时辰,就带着年轻人过来了,他因为帮助老汉收拾麦子,耽误了时间,没想到这北区亭舍办事效率不怎么高啊。
“开会好啊,开会有助于统一思想,提纲挈领,落实上级思想。”黄贺自己也不喜欢开会,他觉得自己在许多人面前,总是放不开,有些拘谨。
这可能跟他的性格内向有关系。
“走,我们一起去听听,这位新上任的北区亭长有什么真知灼见。”
门口值班的小亭卒赶紧跑出来,一见到黄贺,立马就是标准的军礼:“大仙好,骊山县北区亭舍亭卒,编号9527向您问好!”
“9527?”黄贺的目光有些古怪,“你认识我?”
编号9527憨厚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哪能不认识捏,咱们田亭长天天把您的照片挂在墙上,带着额们瞻仰,学习,您就是额们骊山的大救星。”
英布脸都黑了,低声喝到:“你这个小娃娃,瞎说什么,那叫敬仰,不是瞻仰,瞻仰是给死人滴。”
编号9527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额不知道瞻仰是死人的意思,额不是说黄大仙死了,呸呸呸,额不是说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吓他了,这位小同志也是好心,就是不太会说话,我就很喜欢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黄贺拦住了英布,拍了拍编号9527的肩膀,和蔼的问道。
编号9527答道:“额叫王强宝,王是王八的王,强是强盗的强,宝是宝里宝气的宝。”
黄贺:……
“你这个小同志,长得一表人才,可惜生了个嘴。”
“大仙,额去通知一哈额们亭长,他要是知道您来了,肯定高兴死了。”王强宝说着就要往里冲。
黄贺赶紧拉住他,说道:“不用了,我们进去看一看,顺便听一听你们亭长的高谈阔论,天天给别人开会,我也想听听基层的领导是怎么开会滴。”
“你就在这里站岗,把这个小伙子看好喽,他可是要犯,如果他跑了……”
王强宝打断了黄贺的话:“他跑不了。”
黄贺解释说:“我说如果——”
“没有如果,只要是额站岗,别说是人,就是只蚊子,都别想从额眼前跑出去!”
黄贺:……
英布:……
“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黄贺没有继续跟王强宝废话,抬腿就往门里走,他怕自己再交谈下去,血压会高。
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一面屏风,上面写着“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严刚毋暴,廉而毋则,毋复期胜,毋以愤怒决……”
屏风的背后刻着“吏有五善:一曰中(忠)信敬上,二曰精(清)廉毋谤,三曰举事审当,四曰喜为善行,五曰龚(恭)敬多让。五者毕至,必有大赏。”
下面是“吏有五失:一曰夸以迣,二曰贵以大(泰),三曰擅裚割,四曰犯上弗智(知)害,五曰贱士而贵货贝。一曰见民?(倨)敖(傲),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偻,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一曰不察所亲,不察所亲则怨数至;二曰不智(知)所使,不智(知)所使则以权衡求利;三曰兴事不当,兴事不当则民?指;四曰善言隋(惰)行,则士毋所比;五曰非上,身及於死。”
这些字用都是现代的简体字,但是书写的字体却是隶书。
用隶书来书写规则性的东西,看起来颇有些赏心悦目。
“如果天下的官吏都能做到这五善、五失,百姓定能安居乐业,就算有外族入侵,我堂堂中原男儿,也能战而胜之!”
黄贺不禁想起自秦朝以后,历朝历代的兴亡更替,中原百姓流离失所,惨死在异族铁蹄之下不计其数。
究其根本,就在于为吏之道,不能严格遵守为吏的准则。
权力越是往上,越是集中,掌握在几个人手里,如霍乱朝政的十常侍等,归根结底,还在一人可为天下法的皇帝身上。
皇帝英明一些,国家就好过些,百姓也能少受点罪;碰到昏庸无道、骄奢淫逸的皇帝,百姓就苦一些。
再加上皇帝手下的贪官污吏无数,官商勾结,坑害百姓,恨不得把百姓榨成人干。
英布似乎想起了什么,愤恨道:“若不是六县的那个狗官,夺我家产,我也犯不着落草为寇。”
“好在我遇到了大人,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呢。”
只是听他的语气,怎么也不像感谢的样子。
黄贺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过去,到时候,让你亲手报仇雪恨。”
英布点点头,对于黄贺的话,他从来不会怀疑。
穿过屏风,就是亭舍办公的院子,院子中间摆放着一座小亭,亭下有一口警钟,“看来这就是古代的报警电话了。”
在院子的东侧房间内,有声音传出来,黄贺朝英布使了个眼色,“咱们去听听。”
两个人轻手轻脚的来到后门口,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纯纯的班主任偷窥教室的即视感。
“要保持零容忍的警醒、零容忍的力度,坚决推进反腐败斗争,让那些反复发作的老问题逐渐减少直至不犯,让一些滋生的新问题难以蔓延,坚决把增量遏制住、把存量清除掉。”
“要把握腐败的阶段性特征和变化趋势,聚焦重点领域和关键环节,坚定不移的打虎、拍蝇、猎狐,坚决清理我们北区的一些风险隐患大的家族性、系统性的腐败,有效防范化解腐败风险。”
“这里,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们作为北区治安的守护者,大仙把权力交给了我们,同时也是把责任交给了我们,我们穿着这身衣服,就要对得起大仙的信任。”
“西亭智这个人呐,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以前还叭叭给我们开会,人模狗样的,现在怎么样?原形毕露,丑态百出,还被黄大仙抓了个现行。”
“我跟大家讲,我们的薪俸虽然不高,但是我们拿的干干净净,心里踏实,最起码我们一家妻儿老小,不必为我们担心,更不用受牵连,被发配到矿山、钢铁厂那种地方做苦力,我听说那种地方,就死一生,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了。”
“西亭智的岳父岳母、还有刚结婚的妻子,现在可都在做下人,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亲属受尽侮辱,就请你们严防死守,绝不能放松警惕。”
英布小声道:“大人,这小子可够能说的,连口水都不喝,你看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开始打瞌睡了。”
黄贺倒也佩服坐在台上的田海,心中感叹:这人一旦做了官,说话的神态、语气就完全不一样了,夸夸其谈、大放厥词那是常态,就如此时的田海,他以前也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小角色,现在一步登天,成了亭长,腰杆挺直了,说话也硬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