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宫医院外科上一位主任叫杜邦·尹特朗,是拿破仑时期非常有名的战地医生,战后被拿破仑亲授男爵爵位。他无疑是当时法国医学界的巨人,主宫医院的外科帝王。
现在这位巨人的学生塞迪约继承了衣钵,成了新一代帝王。
他和尹特朗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没有老师那么固执,也没有他的霸气,但却同样具备了法国人的表演天赋。手术台就是塞迪约的舞台和表演场,自己的工作就是用极专业的词藻和略显暴力的外科手法来展现隐匿在血腥背后的另类艺术。
他承认这台肿瘤切除并不完美,但相较于其他外科医生的手术已经非常强悍了,完全对得起他的身份。
有了这层铺垫,塞迪约对卡维的到来表现得更为笃定。
在他眼里,卡维要做的就不该是手术巡回展示,而是以学习为前提的自我能力展示,为的是得到其他人的赞赏,而不是教学。常年处在世界外科顶点的巴黎,每天都会有其他国家的医学生到访求学,根本不需要其他国家的医生来教学。
“实在不好意思,卡维医生,产科不归我管。”塞迪约笑着拿起缝合针线,做起了所谓的胃空肠吻合,“产科主任并不愿意让病房里的产妇去冒险。”
“确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卡维很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他的看法,同时他的原因也同样出人意料:“剖宫产本来就充满了危险,何况我的外科团队还在维也纳,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到巴黎。而且我携带的药物剂量也有限,真遇到产后出血也未必够用。”
塞迪约听出了弦外音,停下了手里的外科结:“卡维医生是觉得巴黎的医生不如维也纳?”
“不不不,塞迪约教授误会了。从整体医疗水平来看,巴黎医院的外科确实要比维也纳高上一个层次。”卡维实话实话,“我说的只是我自己的外科团队,是例外。”
这种刻意秉持客观态度的阴阳怪气,会让人有种真真假假分不清对错的感觉,塞迪约听着很不舒服:“难道卡维医生的技术必须要同一批助手才能发挥出来么?”
“那倒不至于。”
既然话都说开了,考虑自己还得在巴黎待一个月,卡维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太过含蓄反而不好:“如果是塞迪约教授来做助手的话就没问题了,毕竟我在维也纳也经常让瓦特曼院长和尹格纳茨老师做一助。”
此话一出,现场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这位不满20岁的年轻医生身上。
“瓦特曼不就是奥地利的外科学院院长么?”
“对啊,尹格纳茨就是他儿子。”
“这对外科父子给他做一助?”
“不会吧......”
话很嚣张,让人听了很不爽,但嚣张带来的冲击力也足够强,让原本还质疑卡维的人里有相当部分变得将信将疑。这里是巴黎,说话如此不切实际,最后消息传回维也纳,倒霉社死的也是自己。
所以卡维敢这么和塞迪约说话,肯定有原因。
难道对外宣称的剖宫产是真的?
真的能大幅度降低剖宫产死亡率么?
塞迪约并没有生气,反而对卡维的这番表达表示了肯定。不过该质疑的地方还是得质疑,当初外交部那些官员没说清的东西,他必须在卡维身上弄清楚才行。
老教授重新捏紧缝合线,快速打了一个结,让对面早已吓得不敢说话的阿尔巴兰切掉多余的肠线:“不错不错,年轻人很有冲劲,只不过我有好几个问题想请教卡维医生。”
“教授请问。”
“你是维也纳大学医学院毕业?”
“对......”卡维想了想还在梅道斯办公室抽屉里的毕业证书,忽然没了底气,“应该算刚毕业吧。”
“博士?”
“不,只是本科。”
周围忍不住窜出了几丝笑声,声音很小,但被寂静的手术剧场放大了好几倍。
塞迪约也没给面子,边缝合另一侧边说道:“这学历......真能学好解剖么?巴黎大学医学院的解剖学教程贯穿本科到硕士,如果是以外科为专业的医生还需要在博士期间再学解剖。”
“您的顾虑确实有必要,依照现如今外科的发展速度,恐怕入行工作了也得继续练习解剖。”
“所以你的学历......”
“学历是一个衡量医生整体实力的标准,但不唯一,解剖也未必要在医院里学习。”卡维继续解释道,“换句话说,如果只论外科手术经验,我应该比现场一半医生都要丰富。”
场内有不少医学生,还有刚毕业没多久的实习医生和助理,真的能独当一面做手术的人其实也就差不多2/3左右。
比一半医生都要丰富,经验起码有六七年。
塞迪约这才知道卡维强硬的资本,语气也从调侃变得严肃了许多:“卡维医生几岁开始接触的手术?”
“六岁就给我父亲做助手了。”
“哦?你父亲是......?”
“只是一位普通的意大利外科医生,擅长截肢、碎石截石、颌面部各类矫形和疝气修补,还学过一点气管切开、输血、配药,以及外科手术器械的构图和打造。”
内容从截肢之后就变得魔幻起来,随便拿出一种就足以在有规模的医院里站稳脚跟。
塞迪约也见过民间高手,不管是真是假,现在算是基本摸清了卡维的底。他就是个野路子转正后有了建树的小天才,怪不得维也纳当成宝。
这么看来外交部那帮对医学一窍不通的蠢才被人牵着鼻子走也就情有可原了。
“卡维医生去过病房了么?”
“承蒙阿尔巴兰医生从火车站一路随行,我刚才已经去过了。”卡维称赞道,“主宫医院的医疗水平确实非常高,在管理上非常值得借鉴学习。”
“只是管理么?”塞迪约以为卡维还在给自己撑门面,没太在意,问道,“阿尔巴兰,之前整理的四份病历给卡维医生看过了么?”
阿尔巴兰被刚才那段对话吓得不轻,只顾着埋头拉钩,一时反应不及。
“阿尔巴兰医生!”塞迪约用组织钳轻轻敲打他的拉钩,“你还在么?”
“额,在,我在!”
“你在想什么呢?”居永在准备区做着病理切片,骂了一句后又替教授重复了一遍,“问你卡维医生有没有看过那四本病历!”
“看了......额,就看了一本97床的。”阿尔巴兰答道,“其他病人还没来得及看,我就被叫过来了。”
“好吧。”塞迪约问道,“听说卡维医生会做阑尾切除术,那97床的病人就归你了,我们正好也能看看维也纳的顶尖外科手术水平。”
卡维刚见过97床,单靠腹痛没办法判断是不是阑尾炎,何况还是位姑娘,还得先排除妇科问题。
这种情况很尴尬,否定对方的诊断需要确凿的证据。病人腹痛范围边界很模湖,少说得有十几种鉴别诊断,在没有影像学和实验室检查的帮助下,实在没办法下判断。
“97床的手术倒不急。”卡维决定换个话题,“教授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想问教授一个问题。”
“哦?”塞迪约再次停手,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显然是来了兴趣,”什么问题?”
“关于现在这台手术。”
“胃切除?”塞迪约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转念一想现在应该没人能做这类手术,便也释怀了,“问吧,想问什么?”
“我就对一件事挺好奇的。”卡维问道,“胃切除时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出血量么?”
“这......”
“如果真有的话,那刚才手术中的出血位置又在哪里?”
“......”
“如果找到了位置,手术时是否可以避免?”
“......”
三个问题直接刺中要害,等同于在揭塞迪约的疮疤。周围观众能明显感受到卡维的“敌意”,但他们又难以抵挡这三个问题的诱惑,想开口去阻止,又想塞迪约尽快给出答桉。
总之就是尴尬。
“卡维医生,说好只问一个,这就三个问题了!
!”
“但它们是可以串起来看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会大出血。”
卡维知道问题的难度。
如果主刀医生在术中没有仔细探查腹腔,对自己游离组织时的步骤和手法没有一定的掌握和自信的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塞迪约答不出很正常,他要的也不是给这位老教授难堪,而是希望他记得一件事儿。
手术失败的时候,首先要做的不是享受其他人的安慰,而是尽快寻找出问题的原因。
塞迪约似乎也听懂了这些问题的真实含义,抬起头看向观众席上的学生和同僚,轻轻放下缝合针线:“真是好问题,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都站在外交部那一边,想要让你来巴黎。”
卡维看他如此神情,叹了口气:“我相信塞迪约教授肯定能克服这个困难,完成胃切除手术。如果需要人帮忙的话,我愿意效劳。”
......
这边的手术剧场开始为死去的波里斯先生寻找真正的死因。
而在另一边,将卡维送来巴黎的爱德华终于见到了法皇拿破仑三世,正是这位被人称为暴发户的法国末代皇帝同意了卡维的巴黎之行。
“陛下,我回来了。”
拿三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份文件,见是爱德华,连忙让他入座:“你信中说的卡维医生,也已经到巴黎了?”
“是的,已经到了。”爱德华这一路上反复模拟问话场景,寻找可能出现的问题,同时也得为自己找好答桉,“他已经去了主宫医院,近期应该就会有手术展示活动了。”
拿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道:“你觉得他的手术技巧如何?”
“非常了得。”爱德华忍不住举了好几个例子,“奥地利的路德维希元帅,腰腿疼了好些年,连骑马都费劲。在接受了他的手术后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就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
朱斯蒂娜,也就是麦克马洪元帅的女儿,我们伟大法兰西的女伯爵。她的乳腺癌被许多人判了死刑,但在卡维医生的手中不仅切除了肿瘤,现在重建的汝房也和正常的没多大区别。
还有埃德姆老先生......”
“对,埃德姆,埃德姆现在怎么样了?”拿三放下了手里的文件,“他的手术成功了么?”
“成功了。”爱德华说道,“我们是看着埃德姆先生睁开眼睛后才离开的,并且在苏黎世接到了维也纳的电报,埃德姆先生身体一切正常。”
拿三脸色变得很奇怪,不是高兴,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即将要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真的成功了?”
“卡维医生说如果一周内没传来噩耗,手术应该是成功了。”爱德华似乎对皇帝的脸色变化没有太过在意,依然在自顾自说着,“不过我能看出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拿三迟疑了片刻,又重新拿起了手边的文件:“埃德姆先生得的是什么病?结石么?”
“不是结石,是肿瘤。”
“肿瘤?什么肿瘤?”
拿三刚开口询问,马上又摇头打断了自己:“算了算了,说这些东西我也不懂,既然卡维医生已经到了巴黎,就让他好好工作吧,也祝愿埃德姆先生能顺利度过难关。”
“陛下请放心,我会把一些都安排好的。”
“嗯......”拿三从桌边拿了一瓶安神酒,往嘴里倒了两口,然后把刚才看的文件递了过去,“看看吧,普奥两国之间最新的战报。”
“战报?终于又开始打了?”
爱德华心情不错,对他来说这场战争越打对他和法国越有利。然而事实变化并非如此,这份战报更像是对一场战争的总结,因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普奥战争就这么稀里湖涂地结束了。
“怎么......怎么开始和谈了?”
“不,不是开始和谈,而是已经结束了和谈。”拿三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和谈的结果是奥地利承认战争失败,但也就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