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赛场上,武林大会如火如荼,而屋内,除了伤者的*声,竟是全然的安静。
十个人分坐于十个小隔间内,在等待伤者的间隙会悄然观望其他人的进度,听到每次的报数,十个人心中便有十种想法。
譬如此刻的程复。
他手法很娴熟,动作也很快,只是被他诊治过的伤者,对上那双眼时,总觉得周身阴凉。
向他礼貌道谢时,他偶尔会笑,可那样阴柔的一张脸,绽出的笑容,没来由地就让人生出惧怕之心。
他时不时地望向对面隔间里的韩无期,那人似乎很喜欢白衣服,那张脸上几乎没有第二种表情,永远的淡漠,永远的漫不经心,除了方才对上的那一眼,他再没朝别的地方看过。
真是和他师父一样讨人厌啊。
隐在衣袍下的手悄然握紧,与韩无期一样,他也戴着手套,黑色,以金色丝线点缀的手套。
手套下的那双手,遍布伤痕,是他整个童年时代耻辱的印记。
所以,韩无期,我对你说过,会让百草谷身败名裂。
一定。
外面的喧嚣声时不时透过敞开的大门传入屋内,不知为何,韩无期觉得心里有点乱。
这是个很不寻常的现象,他习惯了对任何事淡然处之。可如今,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那些骤然而起的心思来源。
外面突然就有喧嚣声传来,片刻之后,下一个伤员被送进来。他收回紊乱的心绪,着手准备相关用具。
抬眼看到那张脸,却是一愣。
依旧是那张娇俏的脸,如画的眉眼静静望着他,欲语还休。视线再往下,却是触目惊心的伤。
绛红色的短装已经被血浸湿,肩胛骨处汩汩向外流着血,不消片刻,身下的白毯已被血染红。
茶色的眼眸紧了一瞬,他伸手探向女子流血的伤口,终于引得她呲牙咧嘴地一声低叫。
“痛?”
细长的眉皱到一处,竺幽脸上血色尽失,苍白的一张脸,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韩无期抿着唇,冷冷瞟她一眼,手上动作精准利落,割开伤口处的碎布,用清水擦净了伤口,很深的一道口子,几乎将肩胛骨贯穿。
整个过程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唇,没发出一声*,只是双眼紧紧地看着他,有些委屈,有些不安,有些……愧疚。
为伤口上好药,使了些力气包扎,女子短促的抽气声响起,而后继续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得没了色泽。
“痛就喊出来。”
宛若一剪秋水的眸子看向他,清朗俊逸的一张脸,额上有薄薄的一层汗,看着她的眼神里分明没有温度,她却偏偏读出了一丝情绪。那是对她的关心,真实的,近在眼前的。
勉强绽出一个笑,双眼亮闪闪地看着他,没说话。
包扎完,他看她一眼,而后举手示意。
竺幽已是最后一场比试,对上一届武林盟主,刘如是。
因误伤了竺幽,刘如是蝉联本届武林盟主。
之后再没有伤者,因此到这里,医术大会第二轮的比赛也宣告结束。
最终的结果,韩无期诊治二十人,第二名程复,诊治十九人。
担架上的女子用另一边臂膀撑着缓缓起身,稍一牵动伤处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一双手从身后伸出,在她背上微微一托,她借着力起身,几乎是立即就回过头看他。
淡漠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微一沉吟,还是开口:“既然痛,为什么要忍着?”
竺幽脸上讪讪地,微垂下去的眼有些落寞,声音也是没有底气的轻。
“我怕你讨厌我。”
落日的余晖洒进庭院,在地上铺散开细碎浅淡的光芒,透着水般莹润的光泽。
女子低垂下去的脸,因伤重而显得不自在的白,那白里又有一抹浅浅的红晕,肩膀处包了厚厚的白色,与周身绛红色的衣料两相映衬,柔弱而落寞。
那感觉又出现了,心里痒痒的,仿佛有什么在不懈地搔刮挠抓。这间狭小的隔间莫名就变得憋闷起来,韩无期骤然起身,眼睛看着外面涌动的人流,声音浅淡:“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怎么样了?”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略带了些慌乱,两人均抬头,因比赛已结束,门口撤了禁制,竺青就急急闯了进来。
茶色的眼眸淡淡扫向她。
这种时候来捣什么乱啊……竺幽在心里腹诽了竺青几句,因撇过了头,没看见竺青在视线掠过担架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时骤然紧缩的瞳孔。
再抬眼,她挤出一个无谓的笑道:“已经没事了,皮外伤而已,养几天就好了。对了,这位就是韩公子。”又转向韩无期道:“这是我哥哥,竺青。”
韩无期向竺青微微颔首,起身踏出了门。
韩公子,呵。
身后竺幽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出神,没注意到竺青沉着的脸。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地步?”
她这才想起,这次发生的事没有任何预兆,竺青该有多担心。
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竺幽定定地看着他,“不要担心,我有分寸。”
视线交接片刻,竺青终于败下阵来,但脸色仍是不好看,连带着说话也冷冷的,“值得么?”
门口已经没有了那人的影子,她出了一会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缓缓上勾,声音温柔:“值得的。”
次日凌晨,离第三轮的比试开始还早,韩无期早早起身,预备去吃些早饭。
门吱呀一声打开,脚还未踏出,眼神已敏锐捕捉到地上的一封信。
潇洒利落的字迹,上书“韩无期敬启”
陌生的字迹,他草草读过,是昨日那竺青,声称临时有事,因妹妹说与他相识,暂时将妹妹交给他照顾。
语气之诚恳,让人不忍拒绝。
可韩无期偏偏就不是那般好脾气的人。
抬腿便向信中所写的地方走去。
抬手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微薄的晨光斜斜照过来,他停滞了一瞬,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静悄悄的。越过屏风,女子安静躺在榻上,睡颜恬静,乌黑的发随意散着,长长的睫毛安静覆盖,肌肤白皙,唇红似血。绑着绷带的肩膀露在外面,指甲处许是因为着了凉,泛着些乌青色。
没有了平日的聒噪,没有了那刻意表现的情意,她很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柔弱的,需要被照顾的。
他突然就想不起自己急着赶过来的理由。
手指伸向被面,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小心避开她的伤处,盖住了她的手臂。
桌上也放了一封信,上书“竺幽启”
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开,是与方才那封信一般无二的字迹,大意是安宁寨临时有事,他已托付韩公子照顾她,让她安心养伤。
回头看她一眼,她睡得很沉,对这些动静全然没有知觉。
原来她并不知道。
脑中忽的浮现昨日见她的场景,女子低垂下去的脸,有些落寞的侧影,用低低的声音说:“我怕你讨厌我。”
将信放回桌上,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屋内,竺幽听了会动静,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他果然很好骗,哈哈。
可是,心里真的好暖。
另一只手自被中探出来,摸到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些许温度。
医术大会第三场。
这个环节的比赛相对较为残忍。
挑选出来的志愿者均为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因他们需要承受中毒时的痛苦,举办方对他们允诺了很丰富的补偿。
今日的参赛者只剩三个人,按名次排分别是百草谷韩无期,医仙堂程复,以及同和堂莫天。因前两场比试韩无期与程复各胜一场,而莫天也一直稳稳居于第三的位置,因此这一场比试将本届医术大会推向了人们关注的最高点。
三人均需解九种毒,每种毒各给一炷香的时间,若时间已到而未能成功解毒,则配制毒药者将提供解药给志愿者。解毒成功,则换上新的志愿者,马上进行下一个。最终解毒数目最多并且花费时间最少者获胜。
竺幽是在比赛进行到一半时到场的。
围观的人将赛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为了方便换香,今日比赛仍在那间宅子,只是不再如之前那般分坐于隔间内,只在庭院中用绸布围了一圈以隔开人群,三位志愿者分坐于三个椅子上,正在经历毒性发作时的煎熬,而三位参赛的大夫,则在一旁忙着配制解药。
随口问了问身边的人,到目前为止,韩无期已成功解毒四人,程复五人,莫天两人。
见她是个娇俏的小姑娘,且肩膀处绑着厚厚的白纱,人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唇边挂着甜甜的笑,礼貌道谢后,她顺利挤到了最前方,距韩无期不过五步之遥。
不过片刻,他举起手示意 ,立即有人过来查看,志愿者的脉象及各项生命体征均已平稳,毒显见得是解了。
她唇边自然而然绽开了笑容,看向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却没有抬头,只在下一个志愿者服下毒药后,细细查看他的脉象,望闻问切,而后手指摩挲着下巴沉吟了片刻。
一旁的程复在等待下一个志愿者准备的间隙里,望向了他。
这味毒,是他所配制,比起医术,他更擅长制毒。
气氛越来越沉重,香已燃至一半,人们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多了起来。
此时此刻,那一声阴冷的嗤笑声也更显清晰。
韩无期尚在思考第五种毒药的解法,那厢程复已成功解开了第六人的毒。
这届医术大会首席之位,唾手可得。
程复唇边泛着笑,心情愉悦地开始了下一个挑战。
竺幽静静看着韩无期,他似乎还在思考,放在手边的一堆草药,未动分毫。
香的长度越来越短,那服了毒的志愿者双眼下已泛起乌青色,双眼无神,全身抽搐着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大口吐着血。红白相间,在场的人皆是一阵胆寒。
竺幽的一颗心也似被提到了半空,向来在她眼里,百草谷韩无期便是一个传奇,他不该,也不能输在程复手上。
被众多视线注视着的韩无期,却蓦然一抬头,视线似有似无地掠过她的方向,某种浓黑汇聚,似快速闪过一抹光,而后,他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竺幽一愣,她莫不是看错了吧?他、他居然笑了?
五步之外,韩无期轻轻报出了一堆草药名,几乎是立刻,就有人送了过来。
选好药草,称好分量,再按顺序投入煮沸的水中,清朗俊逸的脸上无悲无喜,面色始终淡漠。
而同时,香的长度越来越短。
戴着银丝手套的手拿过药碗,乘出一晚浓黑的药汁,稍凉了凉,送到志愿者口边亲手喂他喝下。
整个过程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
待志愿者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眼神也同时有了神采,韩无期搭了搭他的脉,举手示意。
得到了解毒成功的确认,那株香同时燃尽了最后一寸。
“耶!”骤然爆发出的清越女声,众人看向那个肩膀处缠着厚厚白纱的绝色女子,皆是疑惑。她丝毫没有在意别人的眼光,看向他的目光赤诚而坦荡,那里面,是满满的喜悦。
而韩无期,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比赛在不久之后结束,韩无期以八柱香之内解毒九种的成绩延续了第一,而程复,卡在最后一味毒——碧落砂上,以解开八种毒的成绩排在第二,第三的莫天,在九柱香内解开六种毒。
宣布了最终结果,韩无期微微侧眸,看向那个满脸笑意的女子,一贯冷沉浓黑的眸中闪过一抹笑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