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信衡领了印信和官服,便去找正德交还内书堂印信,正德道不必了,有这牌子出入方便,陈信衡也不推辞,终日挂在腰间,唯恐他人不知。
正德又吩咐陈信衡,去和内阁商量三策之事,陈信衡道这事急不得,但可先把沈万三后人的事办了。正德于是要刘瑾按陈信衡之意,着锦衣卫北抚司寻找沈氏后人,俱免其罪,一边又动用锦衣卫快马加鞭至苏州周庄查核沈氏故宅,通告沈氏故人可回乡居住。这消息传得极快,一时朝庭震动,在京商人争相打探消息,尤其是江南的商人,纷纷快马飞报老家掌柜。
正德安排完陈信衡,仍是数日不朝,又将内阁的票拟全都留中不发,拒见内阁,大臣们摸不着皇上的主意,便来内阁相询,一时间朝政滞乱了起来。
这日早上,刘谢李三人又在商议。
谢迁道:“这姓陈的,据闻是个有风骨的儒士,颇有才情,不知怎么和皇上拉上了关系。按着规矩,新任京官,总要来咱们府上拜个贴,等了几天,也没见人影。”
刘健皱眉道:“皇上是要咱们去和那个姓陈的谈判啊,这下可难住咱们了。他领了旨,自然不会主动上门,咱们一把老骨头,又放不下面子去和他拉关系。宾之,你出个主意。”
李东阳笑道:“这有何难,找个和他品级差不多,又在仕林里有人望,他得罪不起的,开个诗会,邀他一叙,不就打开局了么?”
刘健问:“宾之可有人选?”
李东阳道:“人选是有的,只怕此人不愿当这个苦差,要刘阁老去劝上一劝。”
谢迁沉吟道:“你说这人,莫不是李梦阳?”
李东阳拍手道:“谢阁老也是作如是想法吧,不然怎么说出李献吉?他刚升迁了正五品户部员外郎,低那姓陈的半级。但凭他当年怒打寿宁侯,还有现今在仕林中如日中天的威望,那姓陈的不给面子也不成。只是献吉素来刚直,只怕他不愿办这差。”
刘健思量良久,道:“这事便让老夫来办,献吉总要给老夫点面子。今晚我在家里摆个小宴,把献吉请来,还有劳二位作陪。”
谢李二人相视一笑,道:“敢不从命。”
陈信衡这些天来,早出晚归,闭门谢客。说是谢客,也没人上门来,于是落个清闲,令人在后宅渔池边修了个小亭,茅草作顶,青竹为架,里面刚好容得四人小坐。无事便在小亭要两个扬州瘦马唱曲饮酒作乐,又嫌二人名字太俗,便各起了个新名,一个高些更瘦些的叫娉儿,一个矮些丰满些的叫婷儿,取其娉婷之意。不亦乐乎。
这日家奴递了个帖子来,打开一看,不禁哈哈大笑,朗声道:“看来有人不让我过这天天听曲儿赏美人的快乐日子,要逼我补补这诗词的功夫了。”说罢,把帖子放在桌上,头也不回,自回书房去了。
这天晌午,城东逍遥楼端的是热闹,二楼被户部新任员外郎李梦阳包了起来,不时有文人墨客拿着请帖登楼而上,到了午后三刻,已满满的挤了五六十人。李梦阳坐在上首左下处,旁边又端坐了几人。其中一人皱眉道:“献吉,这时间不早,还要等到几时?”
李梦阳苦笑道:“敬夫兄,那人不来,这诗会纵是开了,怎么向老夫子交待?”又拱手对几人行礼道:“李某要几位作陪,这天大的面子,先行谢过了。”
座中一人摇头摆脑,低声道:“献吉,咱们给的是老夫子的面子,你以为你领着什么四大家,七子,十才子的名头,加起来值得几个酒钱?”
另一人笑道:“仲默,人道是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你和献吉是蛇鼠一窝,他不值一文,你也顶多只值一文。”
那人道:“庭实兄,你不厚道,怎么把我排到献吉兄前面去了,本来我天天读书,还不及献吉随手戏作,按这说法,是要逼我拿根腰带去找李杜问功课了。”
那叫仲默的抚掌道:“正好正好,看你这饶舌鬼上吊时,舌头到底有多长。”
这时楼下家奴高声道:“勘分司卿陈大人驾到。”
众人听了,顿是愕然,也不知这新冒出来的勘分司卿是个几品官,大家要行什么礼,只得盯着李梦阳。
陈信衡穿了身普通士人的玉色圆领大袖衫,黑色四方巾,腰间挂着个绿色香囊并着个内书堂牙牌,精神奕奕,独自一人健步走了上来,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众人看了,不由心里赞道:果然是个人物。
只见李梦阳满面带笑,领了座中几人,起身出迎,见了陈信衡,居右揖拜行礼,余人均是行两揖拜礼,陈信衡忙回礼,各人叙了姓名官职,其余与会众人忙上前行礼,陈信衡一一回礼道:“今天是咱们仕林雅会,那些客套俗礼都免了吧,免得大家拘束。”李梦阳听了,心中一宽,凭这咱们两字,今天便有下文,于是笑道:“陈大人客气了。”陈信衡笑道:“陈某字信之,献吉兄,咱们不妨按平辈相称吧。”李梦阳大喜,忙引陈信衡至上席首座,陈信衡又是推辞一番,方才坐下,李梦阳在左下相陪。
陈信衡先是坐定,后又起立,拱手对座中诸人道:“今日四大家,祟古七子,还有各位京城名流大雅,实是一时之盛事。陈某才疏学浅,愧居上席,不胜汗颜。”
其时天下所谓文坛四大家,是指座中的何景明、李梦阳、徐祯卿、边贡,合上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为则为祟古七子,今日虽缺了王廷相,但其余诸人俱在,也算是京城文坛一大盛事。
李梦阳也起立道:“信之乃白沙先生门下闭关弟子,与南京国子监祭酒湛若水湛大人,吏部右侍郎梁储梁大人,师出同门。现为内书堂奉御,挤身翰林,实为士人后学标杆。”湛若水和梁储皆是翰林出身,梁储还从李东阳编修《明会典》,语中不提那个勘分司的官职,其意自明。
众人听得他已点了翰林,面色又是一变,座下多有赞叹之声。
陈信衡微微一笑,李梦阳话中有话,其意自明,便道:“白沙先生座下英才无数,信之不过是督陪末座。倒是在塞外替天子行教化之职,执鞭十年,前些年白水先生驾鹤西去,未能侍奉床前,至今未曾素服诣墓,是为平生憾事,不时念及,总是不能舒怀。”说罢,向北拜了三拜,面色凝重。各人见此,纷纷起立,也向北行礼,不胜唏嘘。
待各人重新落座,李梦阳便令诗会开始,先是上了酒水茶点,各人依着席次拿了自己新作在席间吟哦,自是赞声一片,到了李梦阳这席,何景明、边贡、康海、王九思、徐祯卿,才是起立,便已是掌声如雷,待诗吟毕,座下又是赞叹连声,奋笔抄录,又有人就其中诗眼反复高声吟哦,热闹不已,最后到了李东阳,众人纷纷起立鼓掌,李东阳向众人连连拱手,众人方安静下来。
李梦阳道:“古诗学魏晋,近体学盛唐,李某致力于此,希望可宏扬古人诗学之旨。信之于边塞多年,熟悉塞外风物,献吉亦于去年代天子饷边,曾仿唐人边塞吟得一首,还请信之雅正。”陈信衡微笑点头致意,李东阳清清嗓子,便吟道:
黄河水绕汉边墙,
河上秋风雁几行。
客子过濠追野马,
将军弢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輓,
白日横空冷战常。
闻道朔方多勇略,
只今谁是郭汾阳。
众人待他吟毕了,喝采连声,经久不息。
李梦阳颇为自得,对陈信衡道:“还请信之雅正。”
陈信衡笑道:“献吉兄文采果真是一时无两,信之佩服之至,直是无一处可改,无一字可换。”
李梦阳不由又是得意,便道:“信之塞外多年,必有所得,还请信之也即席赋诗一首,让我们开开眼界。”
陈信衡站立道:“班门何必弄斧,自取其辱矣。信之不敢献丑,唯献吉此诗直抒胸臆,格调清新,笔力雄健,当为传世佳作,信之愿着墨以颜真卿法抄录之,以壮其气势。”
众人脸色不禁大变,李梦阳以颜体自得,常于人前道已得个中三昧,渐入化境,世人皆知。如今陈信衡此言,却是有点冒犯无礼。
须臾,摆好纸笔,陈信衡挽起衣袖,饱含浓墨,凝神屏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纸四尺条幅,书毕,掷笔笑道:“痛快,果真是痛快,献吉此诗直是使我胸中豪气顿生,这笔力也强了几分。”
李梦阳面色忽喜忽愁,突然叹道:“枉我自称鲁公第二,今日看来,直是门外汉。信之书法,献吉五体投地。”于是亲手将条幅挂在壁上,众人一看,顿时寂静无言,张口结舌。
那条幅以草书写成,行文跌宕起伏,动静交错,满纸如云烟缭绕。
徐祯卿叹道:“当日曾有幸在吴中得观鲁公祭侄稿,此书离胎于此,然又得张旭墨法,已臻化境。假以时日,信之兄必为一世草圣。”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赞叹万分。
陈信衡笑道:“昌谷过誉了。信之醉心书学多年,不若将七子今日所作,俱作书稿留存,也是雅事。”
于是,以欧,颜,柳,褚,智永五体各正书一纸,然后又说:“赵松雪虽是人品可憎,但书法倒是别成一家,试以书之。”又书一纸,合共六纸,掷笔叹道:“可惜今日七子独缺王子衡,终是憾事。”众人观之,又是赞服,六人各得一纸,高兴万分。
徐祯卿摇头道:“信之兄,以在下之意,你便专攻一体吧。”
陈信衡笑道:“昌谷,此话何意?”
徐祯卿道:“你尽得六体真昧,要后来者还怎么活啊,连个成名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梦阳听陈信衡刚才所言,不禁心中一动,道:“可惜子衡被阉人所害,远在榆县,不然今日必成佳话。”
陈信衡笑笑,也不接话。
于是众人落座欢饮,赏诗赏字,热闹不已,直到黄昏日落,这才散去。
李梦阳等六人与陈信衡执手话别,李梦阳道:“可惜今日人多,不能与信之细谈读书文墨。”
陈信衡笑道:“我暂居在城外石大人胡同一处宅子,倒也阔落,有些粗陋园林,诸位若不嫌弃,可去一叙。”李梦阳大喜,道:“不日必定登门打扰你一番。”于是众人才一一道别。
李梦阳回城后,径直去刘健府上,只见刘谢李三人俱在等他消息,于是将日间情况叙告了,又把书稿墨迹献上。众人观赏一番,俱是叫绝。
李东阳叹道:“明日怕是京中名流,都要去求此子墨宝了。若不是眼前形势,我也想求上一纸。”
谢迁笑道:“只怕是此子抢了你的生意,他日你连买酒买肉的钱都没了。”(注二)
刘健道:“献吉辛苦了。如此看来,此子不似是刘瑾阉人一路的。”
李东阳摇头道:“未必。”
谢迁道:“不管如何,他终是自认是士人一脉,这事可以商量。”
刘健道:“三策早日定了,朝庭便早日可得安宁,百姓可免苦役。不若便邀他过府一叙。”
李东阳忙道:“刘阁老太急了,这事还要看真些。”
谢迁笑道:“刘阁老,你的急性子到老了还是收不住。”
刘健沉吟道:“也罢,献吉,你这两天去拜访他一番,顺道告诉他三日后李阁老家里也有个雅集,老夫和谢阁老也去捧个场,且试试他口风。”
李梦阳又是大喜,刘健是个不喜热闹的人,三位阁老从不公开聚首于私人雅集,这下可又是一个文坛盛会。
李东阳皱眉道:“刘阁老,你也知我家里寒酸,哪容得许多人吃喝。”
谢迁笑道:“无妨无妨,清茶足矣,君子之交淡如水么。”
刘健则道:“这无酒不欢,酒水由老夫包办了。”
李东阳苦笑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