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的第二日,也就是二月十五花朝节。
段将军和段夫人在我的房间为我举行了简单的及笄礼。
是我的房间,我从小住惯了的房间。
自从五岁那年,姑姑为我指了这门婚事开始,母亲就不再让我去宫里。我总是闹个不停,吵着要去见姑姑,要找太子哥哥玩。可任我百般胡闹,母亲也不同意。
有次段夫人来看我,我正赌气不吃饭,段夫人笑了,对母亲说,这就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啊,这么任性。既然她这么想出门玩,要不就让她去我府上。刚好这几天学堂的先生病了,康儿也在家歇着呢,她过去,两个人刚好做伴,一起玩耍。
母亲犹豫着,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段夫人拦到,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是个小孩子嘛,再说她经常进宫,在宫里常和皇子公主一块玩得,我府上就去不得了。
段夫人的盛情,让我认识了承哥哥。我们两人常常在一块玩,我的任性,吵闹,调皮,承哥哥也是宠溺。
也是孩子天性,有了新的玩伴,新的乐趣,也就渐渐淡忘了曾经天天吵扰这要见的太子哥哥。
段夫人说,从没见承哥哥这么耐心的待过谁。
后来,承哥哥带我去骑马,我玩累了,晚上赖着不肯回去,母亲没法,只好让我在将军府留宿,最后,留宿变成了常事,段夫人就收拾了个房间给我。
可是,在乐信坊一待三年多,中间从未进过这个房间。现在再进来,反而对它陌生了。
天才亮,段夫人就早早的来了我的房间,亲自为我梳洗。
看着镜中段夫人轻轻挽起我的长发,脸上的神情像母亲般慈祥。
在母亲身边那么多年,母亲也只是偶尔为我梳头。有次,母亲梳着我黑亮的长发,打趣道:“等蓉儿及笄时,娘一定亲自挽起你的长发,将你装扮成最美丽的女孩。”
可是,这样的许诺,早就已经成为不可能了。
段夫人怜惜的说道:“蓉儿,今日是你及笄,你承哥哥和如月妹妹都没有回来,可又不能让别的人知道,这样一来,反倒显得冷清了。”
我没有吭声,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承哥哥,还远在北疆的战场,没有回来,不过已经写了书信回来,在信里为我祝福,也对我许下深情。而如月妹妹,段将军和段夫人的掌上明珠,自从选秀开始就去了她的姨母家,所以也没有回来。
因此为我庆生的只剩下段将军,段夫人,慧妍和夏嬷嬷。连将军府的下人都不知道。
段夫人将我的长发挽了个芙蓉髻,看着镜中的我,肤如凝脂,水波潋滟,淡雅脱尘,不禁轻轻的赞叹:“好一个绝代。”边说边拿起桌上的鎏金如意孔雀挂珠钗准备插进我的发髻。
好一个绝代。这是否就是母亲曾经的愿望,她所期望的将我装扮成最美丽的女孩?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光迷离的抬头看向段夫人,喃喃的唤道:“娘。”
段夫人拿着的珠钗刚碰着我的发髻,我就抬起了头,喃喃的唤她娘。她的手一抖,珠钗直直的戳向我的右脸颊。
鲜血顿时渗透了出来,段夫人这才回过神,手一松,珠钗“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段夫人蹲下身,颤抖的手抚mo着我右脸颊没有受伤的皮肤,“蓉儿,疼吗?”
我忍住泪,摇了摇头,对段夫人嫣然一笑道:“夫人,蓉儿不疼。”
慧妍已经拿了药膏过来,段夫人接过,亲自为我抹上黑黑的药膏,“蓉儿,刚才……”
我打断了段夫人的话,“夫人,都是蓉儿的错。蓉儿不应该抬头,不应该唤夫人娘。”我将头埋在夫人怀里,哽咽道:“可是,夫人,你怎么可以狠心让你即将进宫的女儿不能唤你一声娘呢?”
段夫人一惊,猛地推开我,怔怔的看着我,半响才问道:“蓉儿,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有理会段夫人的震惊,也没有理会慧妍的焦急担心,低头捡起地上的珠钗,慢慢的将它插进发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轻轻的说道:“我决定进宫了。”
当我惊闻那个令我窒息的消息,当梦中那个白衣萧索的男子用冰冷深沉的声音问我,你难道想成为另一个陈氏时,我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更何况,这个事情只能我自己去面对,因为这是我苏家的事情。当苏家满门抄斩,只有我苏蓉儿成为唯一的遗漏的时候,这就成为了我独自去面对的事情。
而且,一旦我进了宫,也就偿还了段家的恩情,也就可以丢弃寄人篱下的压抑感。
此后,再没有承哥哥的庇护,也再没有承哥哥为我遮风挡雨,没有他的宠溺与疼惜,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我自己去面对了。
在及笄礼之前,我先拜认了段将军和段夫人为爹娘。
当我甜甜的唤段将军和段夫人爹娘,并双手奉上茶时,段将军满脸欢喜赞叹的频频点头,段夫人慈祥温暖的目光更是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
这一刻,我也有了新的名字,不再是苏蓉儿,而是段亦如。
简单的及笄礼过后,段将军遣退了所有的人,与我单独谈话。
当房门关起的时候,满室只剩一片寂静。
段将军沉着脸,没有说话。
许久,段将军才开口说道:“蓉儿。”
我淡淡的笑道:“爹,还是叫我如儿吧。现在在家里练习顺口了,以后进了宫也就不会出错。”
段将军紧紧的盯着我,半响才大笑道:“没想到苏尚书教出的女儿这样的心思缜密,看来老夫这次的决定真是没有做错。你娘还真没说错,你入宫比你嫁入一般的普通人家要好,倘若那样,只会糟蹋了你的才情。”
我垂下眉,“爹爹太过夸奖了,如儿没有爹爹和娘说的那么好。”
段将军看着我,脸上已没了半丝笑意,“你应该知道康儿对你的心?”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段将军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原本,你就应该是康儿的正室,只是世事弄人,成了现在这样的结局。康儿在去战场之前,向我提过你们的婚事,当时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等你及笄之后再说。可是,眼下你就要进宫了,我一会会派人送信给康儿,让他回来和你见一面。我的儿子我了解,如果我这样瞒着他,等你进宫之后,他回来知道后,真想象不出会生出怎样的变故,还不如在你进宫前,就让他知道这个消息。”
我的心底一阵抽痛,承哥哥。他倘若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会怨我吗,是否会怨我对他的背叛?他会愿意回来再见我一面,还是不再理我?
虽然一直当承哥哥如兄长般,可是当十五岁这一天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曾幻想过嫁给他,他对我的宠溺,对我的纵容与疼惜,是别人无法给与的。
脱下战袍的承哥哥,俊逸儒雅,眼睛总是温暖含笑。很多时候,我都会有片刻沉沦在他温柔的眼神里,忘记了他是我的兄长,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不可能,只错觉他是我的夫,那个能宠我,疼我,陪伴我一辈子的人。
我的双颊不由一片绯红,“爹爹,这件事情就交给如儿吧。等承哥哥回来了,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好好劝说他的。”
段将军没有说话,屋内又是一片沉寂,我的思绪也一阵恍惚。承哥哥,这个骄傲的男子,是否承受的了这样的伤害与背叛。他心爱的人和他的家人一起欺骗了他。
可是,就算我不进宫,我们之间也是永远没有可能的。
不久的将来,他也将承蒙皇恩迎娶公主进门,这是无法改变的。
我胸口一阵窒息,心底的疼痛,压得我喘不过起来。
恍惚中,段将军略显疲惫的声音道:“如儿,去找你娘吧。她会告诉你关于这个名字的一些事情。”
我轻轻的应了一声,抬起麻木的双脚慢慢的出了房门。
外面艳阳高照,浓郁而又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
我却依旧感到寒冷,如瑟瑟的冷风渗入骨髓,如寒冰穿透整个身体。
不觉中,就到了段夫人的门前。
房门大开着,桌上堆满了各色的布匹。段夫人和绣娘不知道正高兴的欢谈着什么。抬眼间,就看见我站在门前。段夫人高兴的向我招了招手,“如儿,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我扯了扯嘴角僵硬的肌肉,笑着走了进去,貌似亲昵的拉着段夫人的手,“娘,爹让我来找你。”
段夫人宠溺着看着我蒙着面纱的脸,柔声道:“和你爹谈完了?”
“恩。”我点了点头,抚mo着桌上柔软的布料,都是色泽明艳的上好绸缎,“娘,怎么拿了这么多的布匹出来?”
段夫人笑着将我拉到绣娘面前,“给你裁些衣裙。”
绣娘拿起软尺边量边笑意盈盈的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标致乖巧的女儿。这进了宫,肯定是恩宠不断。”
段夫人笑道,“那就借你的吉言。”
绣娘继续和段夫人说着。段夫人高兴的听着绣娘恭维的话语,满眼含笑的看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绣娘终于量完了。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撒娇道:“娘,我困了。”
段夫人疼爱的捏着我的手,“那就在娘床上休息一会。”说完,回头对绣娘有嘱咐了几句,几名家仆搬起桌上的布匹,和绣娘出去了。
看着门轻轻的关上,我娇笑着拿下脸上的面纱,“这个戴着真是不舒服。”
段夫人盯着我的涂着药膏的脸颊,“先忍耐几天,等伤口好了就可以不戴了。老爷要你过来,是不是要你问我关于这个名字的事情。”
我娇嗔道:“原来这都是爹和娘商量好了的事情啊。”
段夫人看着窗外,似乎都看穿了时光,看回了过去,“这不是我们商量好的事情。只是,真的有段亦如这个人,她是老爷部将的孩子。那个部将和老爷同姓,两人性子也很合得来,所以关系甚好。不幸的事,部将在战场上死了。老爷便将她即将临盆的妻子接进府来照料。等到她平安生产后,才告诉她这个噩耗。她一时接受不了,便有些疯疯癫癫起来,时好时坏的。老爷就将她们安置在了别院,整个将军府的人都以为她是老爷在外边纳的妾,没有人怀疑。可是那个孩子长到七岁的时候,一场病死了。这对于她的母亲来说,是一个更大的噩耗,人也就彻底的疯了,两年后也死了。不过这后边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都以为那娘儿俩依旧生活在别院。”段夫人收回疏离的目光,看着我,“巧的是,那个女孩,和你同年,生辰也是今日。”
我心头一震,不是因为那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而是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一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