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刁氏庄园,俨然换了一副模样,从白日里,素雅装扮的邻家小妹,成了一位浓妆艳抹的妖娆女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一道道连廊被点亮,或傍山而过,或林石遮掩,从山腰至山脚,远观似是一条条火龙凿山穿石,颇为壮观。
夜色蔓延上了半空,被通天的灯火渲染上了一层迷蒙的晕黄色,风吹不走,雨淋不湿,一派盛世繁华之景。
置身于绚丽光影里的人,渐次有序的忙碌着,或躬身,或捋须,或平和,或焦急,或忙碌,或悠闲。
“夜来”厅,一个同时可容几百号人宴饮的大厅。其名字取自一则故事,据传文帝曹丕时期,灵山秀水的江南一带,有位叫薛灵芝的貌美女子,她不但姿色绝伦,还擅长女红,所绣花鸟,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即使没有灯火,照样飞针走线,民间称之为“针神”。曹丕心向往之,以至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便派车辇接薛灵芝入宫,赐名“夜来”。
“夜来”之美在于灵动秀丽,清新典雅,而“夜来”厅则是另一种风格,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几十盏悬在顶上的羽纹铜凤灯,向下投放明亮的光线,镶边禅木食桉上的金银餐具,跳动着耀眼的光辉。
一道道美味珍馐自黑夜里来,正在被送往灯火辉煌下的食桉上。精心装扮,穿着华丽长裙的舞女,迈着盈盈步伐,与乐师一道就位。
萧氏三兄弟与杨氏两兄弟,以及“谈玄”大出风头的几位寒门,有幸被赐座于正厅右侧靠后的位置,左侧的是士族子弟的席位,偏厅里则是参加北雅集的寒门子弟,尊卑尽显,高下立判。
歌舞升平,管弦交加,绣衣朱履,觥筹交错,席间一派祥和,阿罗多姿的舞女对着音乐翩翩起舞,腰肢上的“起路来”,随之飘起,华英带飞辉,如燕子轻舞,煞是迷人。
除去高位上的几位长者,在座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免多看了几眼,比如没见过世面的胖老八,眼珠子随着舞女共舞,杨氏兄弟饮酒观赏,浮想联翩,反倒是萧书,却是一本正经起来了,毕竟两个舅子就坐在一旁。
萧钦之一顿吃饱喝足,支着脑袋,对艳舞兴趣不大,又不能实地操作,过眼瘾而已,不如等待传说中的名场面出现。
魏晋时期,奇葩颇多,有人爱打铁,有人爱嗑药,有人学驴叫,有人打唿哨,以上这些尚且还算正常,独独有一批人,喜欢“裸体艺术”。
王平子、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等人,甚至成立了“八达”天体艺术表演团,没事聚会喝酒搞轰趴,“闭室酣饮”,通宵达旦,“散发裸裎”,引得一众名士效彷。
“八达”天体艺术表演团,好歹醉心于行为艺术表演,那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周顗,活脱脱一个老流氓。同僚请他来家中饮酒,让自己的宠妾为众人表演歌舞,然喝醉的周顗春心大动,衣服一脱,就要当众“剑指苍穹”。
虽说,魏晋时期,不乏有些名士在同房时,有邀好友旁观的癖好,但也没有周顗这样的,在人家中,夺人所好,强迫式表演。
可惜,萧钦之盼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传说中的名场面出现,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倒是目睹了集体嗑药事件。
上至谢太守、颜中正,下至刁骋、戴宗、颜淋等,在吃完了大鱼大肉后,就着冷酒服用“五石散”。
“五石散”一是对身体有害,而是售价极高,一般人士是吃不起的,萧钦之有注意到,许多人抱着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在服用。
萧钦之身旁坐着“儒玄双通”的徐邈,温文尔雅的他,竟也羡慕服散。
未开席之前,徐邈与萧钦之交谈甚欢,见萧钦之竟然不服散,而兰陵萧氏不比一般的小门小户,是不差这点钱的,有些诧异的小声问道:
“钦之兄,‘寒石散’何不用之?”
萧钦之一笑而避之,既不谈服用,也不谈为何不用,毕竟与徐邈的交情没到那个地步,大说五石散的害处,反倒惹人心烦。
服用五石散后,距药效发作,尚且有一段时间,弦乐停止,舞女尽退,大家开始举杯敬酒,萧钦之也不能免俗,随大流依次向高位者敬酒。
待敬完酒,随众人归位时,却是被单独唤留下了,谢太守刚磕完药,神清气爽,侧躺着身子,宽袍蔽体,潇洒不拘,笑道:
“可休息好了?”
“哈哈......”
厅内响起一阵热烈的笑声,谁人不知,萧钦之下午去中院,作了一首诗,把颜氏小娘子夸成了天上的仙女,想让人不知道都难。
萧钦之捧着酒樽,被众多目光聚于一身,踌躇不定,尴尬极了。
谢太守愈发的感兴趣,又笑问道:“可是见过颜氏小娘子了?”
“没!”萧钦之老实答道。
“哈哈哈哈......”大厅里的笑声更大了。
颜淋的脸都黑了,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往嘴里灌,萧钦之一介寒门,行此举,有妄图染指颜若雨之嫌,无形中拉低了颜氏的门楣。
颜中正意味深长的看着座下这个俊秀的少年,于他而言,境界更高,目光看的更远,却是默默无语,没有丝毫的情绪外泄。
然而,萧钦之在尴尬的同时,不想早就被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给盯上了,自然是陈谈之了。
陈谈之原是打算宴席上与萧钦之“谈玄”,奈何回去之后,无意中发现了萧钦之给阿姐作的诗,这简直天赐良机,不容有误,于是,屁颠屁颠的来了。
“钦之兄,好文采。”陈谈之阔步走向大厅中央,向上行礼,环顾自周,朗声道:“钦之兄,你下午明明作诗两首,何至于藏着掖着,只出一首?我若不是听人说起,怕是要与大作失之交臂而不自知。”
“哦?”谢太守兴趣更浓,望向站定的萧钦之,道:“钦之,另一首是何?速速示与四目。”
萧钦之内心简直吡了狗,当着谢道韫老子的面,吟写给他女儿的诗,这不是找死给他妈给找死开门——找死到家了么?
萧钦之感到蛋疼,低头不语,思考计策。
陈谈之见此,哪里会容萧钦之思虑,像是一个战胜的斗鸡,提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上前,搂着萧钦之的肩膀,高声道:
“钦之兄,可是担心为谢太守之明珠作诗,而担心谢太守降责于你?”
“轰—”大厅一阵震动,喧哗声四起,大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纷纷露出复杂的目光,鄙夷者有之,期待着有之,八卦者有之......
若说给颜氏小娘子作诗,萧钦之是不知者无畏,那么给谢道韫作诗,便是不知天高地厚。
族长摒气,双拳攥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本满载而归的喜悦,刹那间走到了悬崖边上,颤颤巍巍的目光瞥向了表情凝固的谢太守。
胖老八挤着脸上的横肉,怒气冲冲的盯着陈谈之,更有不少厌恶陈谈之此举,当众揭人短,非大丈夫所为,以为不耻,碍于场面,不好出言相助。
萧钦之心里将陈谈之骂翻了天,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明摆着奔着搞事情来的,连带着对陈韫之也有点怨,这下不好收场了。
不过,萧钦之自认为作了一首诗而已,难不成作一首诗就能代表对谢道韫有想法?那要真算起来,李白还当着唐玄宗面给杨贵妃作诗呢。
萧钦之瞪了一眼颐指气使的陈谈之,没给好脸色,怼道:“既然谈之兄好雅兴,不若吟出来罢。”
陈谈之大方的笑道:“在下谢钦之兄赏脸,代劳了。”大声吟道:
“娉娉鸟鸟十五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钦之兄,果真好文采。”
“谬赞了,不过是与韫之兄闲谈时,聊及前朝蔡文姬、卓文君之才,感叹于本朝只有谢道韫可比,有感于此,顺手附诗一首。”萧钦之目光铮铮,清澈明净,眦了陈谈之一眼,转身看向谢太守,赔罪道:“钦之孟浪,兴致所然,一时未思,还请谢太守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