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零零三身上的蛇皮却黯淡得连光都被吸了进去,她在地上辗转发侧急促喘气,勒紧了喉咙不发出声音,眼里还带着泪光。好像很痛,她脸上的蛇鳞都挤在了一起。
零零三身上的蛇皮几乎是瞬间长出来的,和肉紧密贴合在一块儿,大有永远张在一起的趋势,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灵魂都要颤抖。
如果不是见过可可蜕皮,我这会儿都要吓疯了。
扶起抖得像落叶的零零三上床,她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尖锐的獠牙长出来刺穿了她的脸颊,紫色的血水奔涌出来,很快沾湿了整张床铺。
屋外一声比一声高的哨声吹得人头皮发麻,心悸发冷,零零三忍不住松唇尖叫,嘴唇已经被她的牙齿划开,脸皮沿着嘴角被上下撕开。
我捂住嘴巴,喘气,再喘气。
蛇女这个族群里,最特殊的就是人面人身,看着和寻常人无异的这一种,零零三还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余的都会蛇身人面,面长鳞片的蛇形,行走于黑夜中不带一丝声音。
但我从未听说……这最特殊的一种也会变成如此青面獠牙的模样,简直是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厉鬼。
窗外哨声渐渐小了,零零三停止了尖叫,一双殷红的眸子在黑暗中流转着冷漠的光滑,全身都被血湿透了。她瞥了我一眼,然后皱眉咬牙撕开了蛇皮。
她说:“我恨这张皮!”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我们原本没有这张皮,于是成了族中异类,这是在您魂飞魄散后发生的事。”零零三幽幽地叹了口气,眸子深沉悲哀:“世界之树被毁,新生的蛇女没有照拂又失去了您的庇佑,因此出生都不带蛇鳞。”
蛇女的审美与人不同,越是像蛇却是美貌,她们的信仰与我也不同,我略一沉吟,问她:“也就是说,你们都是后天长成的蛇鳞,而且若非听见这诡异的音乐,根本不会蛇化?”
一地的蛇皮纠缠,看得我想吐,血腥味浓得熏走了我的睡意,想来也是细思极恐,一个人发现自己成了不人不蛇的鬼样子,还被人歧视,身不由己随时可能化身成蛇……换做谁,能甘心?
长老们都是带鳞的蛇女,活了上千年,想来是先秦时期就活着,和窝差不多同期的。那时候,思想古旧生硬,规矩严明保守,要是套用在现代实在可笑。
但这么可笑的事在这么个种族里就很寻常,长老们都是些老古董,若非忠心耿耿,能力又强大,我万万不会一点都不管事。从我回来起,就是青城在照应蛇女族群,青城的魄融进我的魂,我也不在乎这些。
零零三的模样太过凄苦,却一声不吭地起身,摇晃巨大的蛇尾往门边游动,开门出去,瞬间凉气汹涌冲击进来,吹散了我的最后一点困意。
“一起走。”我追上去,拍拍零零三的肩膀,故意无视她带泪的眼。
微弱的哨声还是有的,夹杂着锦瑟声袅袅,好听却诡异,在黑暗中就像是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随时要扑上来给我一口。
血腥味很浓,往日那些最为貌美的蛇女四面八方地游荡过来,看见我没有不来行礼颔首的,只是眼里带着零零三没有的麻木,似乎已经习惯。
心狠狠一抽,面前这座有七层之高的楼宇上龙腾凤环,阴气浓重,黑沉沉地挡住了月光,门口还有守门的狵和猛,都是远古遗留下来的野兽。
青面獠牙的蛇女进入楼宇中像是夜叉,气汹汹,编号靠前的都要上七层,编号最靠后的竟然连高塔都进不来,只能围绕在楼宇外悲鸣。
零零三躬身将我带上第七层,这里雕梁画栋,廊柱高耸,隐隐可见黑雾缭绕,南北各有两条石龙,坐在中间的是三位与常人老太太无异的长老。
她们正闭目养神,手中佛珠耷拉着,八角桌上的热茶还熏着热气。
见了我,她们*肃穆的脸色更加平淡冷静,只是略一点头,完全没有要招呼我的意思。我丝毫不尴尬地坐在三人中间的高位上,没想到她们的脸色竟然变了变。
嘴巴是动了动,但她们最终也没有说什么,我朝蛇群中耸立在最前面的零零三勾勾下巴,她朝我露出了个心照不宣的笑,迅速走过来,跪坐在我身旁。
“这……玩玩不得!”白发须眉的长老虎着一张脸,我记得她叫阿兰,和她左手边那个频频张望不会遮掩心思的老人家是一母同胎所出,一前一后,那个面色有些震惊的叫阿竹。
面色不改,一句话都没说,依旧闭目养神的老人家就坐在我右手边,是族里的大长老,统领蛇女,大有一统天下千秋万世的气势。就这么静静安坐,都让人无法忽略她。
但是,她没有名字。
这时候,零零三清了清嗓门,立即压住了底下躁动不安的吵闹声。
长老也正了衣襟,昏黄的烛光将她们的脸衬得就像是画壁上走出的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着还能活上很久。我微笑垂下眉眼,喝了杯热茶,有点腥味,大抵是被喝过了。
不动声色地放下杯盏,*诡异的仪式开始了。
琴瑟鸣鼓,群蛇乱舞,沧桑古老的嗓音袅袅飘散开,我眯着眼睛数不清厅堂里究竟有多少蛇,心头泛出点恶心。千年前我就不是很喜欢这个族群,阴冷,晦涩,滥交。
蛇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人说过蛇女在交配的时候会将男性杀死,然后生吞活剥,这样就能让孩子更加健壮。一般的男子是不愿意送死的,因此大多被强迫,场面血腥。
那都是千年前的事情,眨眼就到了如今。当年的朋友,都死了,只剩下一个敌人,欧阳煦。
欧阳长安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犯下的错,明明不是欧阳煦生就是我死,偏偏还有了一个儿子。这让我变得……和蛇女有何不同?
这时候,长老站起来宣誓了很长的话,底下那些面庞或沉痛或轻松的面孔上的嘴巴一张一合,无数遍的重复之后还是慷慨激昂,幽怨响亮的声音一遍遍在大厅中漫开。
就好像千年之前,我坐在那个高位,俯视众生,神色缥缈端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每日行礼千千万的生命,我只需要点头,接受她们的赞美和祈福,而不是幽怨地飘荡在阴间,更不是毫无水平地在阳间一过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如今才勉强坐回自己。
比翠玉冰冷,比铁石坚硬,我眼角慢慢潮湿,原本纹丝不动的大长老猛地睁开眼睛朝我看了眼,然后掀开衣袍,在蛇女的呐喊宣誓声中缓缓跪下。
“主上。”她高举双手,躬身,将手贴在了地缝上,眉眼平静地道:“您回来了,就好。”带着悠久的沧桑,一如我初次看见她的模样,甚至有些呆滞和木讷,只不过如今浑身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呼声瞬间凝滞,阿兰和阿竹眸光复杂地在我们身上打量了数次,最终深深弯腰,跪下去道:“见过主上!”比起从前的怠慢无礼,如今倒是带了几分心服口服。
阿兰和阿竹本就是我未亲近过的,如今心有怨念,要压一压我也是寻常,我轻轻扶起她们,朝跪了一片的蛇女道:“起来吧。”
又做了半晌,她们已经谈了很多我听不明白的话,我不好打断,只能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不插话,其实心里早就炸开锅,想参与她们的商谈。
零零三就伏在我腿边,悄悄说:“这是要确定您至高无上的地位,并调整对付鬼王的方阵……”
“嗯,不要手软。”是对零零三,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会议从早开到了傍晚,蛇女们还都精神奕奕地谈论着,还有为了个小细节就争得面红耳赤的。
“我们根本打不过鬼王,应该智取……”
“说什么呢,我们数量多!”有蛇女反驳。
之前那个立即接口:“鬼的数量更多,还有些能对付我们的奇怪法子,去了就是送死。倒不如请主上去勾引一二,待那鬼王去了警惕,再一举杀死!”
“你行你上,别总扯主上。”对面那人哼了声,立即引起了很多蛇女不满,甚至连阿竹都忍不住参与进去。一个活了千年之久的老人就像个孩童,声音响亮,激动起来都面红耳赤的。
只有我,格格不入。
让零零三代替我坐在高位下面的台阶上,我出门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层层叠叠蛇女环绕的楼宇飘荡着腥气,血色从楼宇的最底下汩汩漫出,将大片百合花染成了鲜艳的火红。
“终于等来了你。”
“嗯?”我转身,万花丛中一抹白色十分显眼,身姿纤长挺拔,楚辞缓缓走来,轻声道:“师傅让我给你带句话。”他的眉轻轻一颤,冷风中瑟瑟摇曳的身体有些单薄。
“师傅要完整的蛟皮,一块在赵辰良手中,还有一块在鬼王那里。”楚辞说着,脸色麻木,眼眸复杂,最终轻声道:“师傅说你们是一个时代的人。”
这是肯定句,我也给了他一个肯定:“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