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客们一个个都走了,他们都以为这一天的热闹已经结束了。
掌灯时分,茶馆里只剩下包杀一个人了。
因为包杀就住在隔壁,所以,每天他都最后一个离开。
可是往日这个时候,他也已经走了。
茶馆里点了八盏灯。
空荡荡的大堂,虽然灯火明亮,包杀也觉得有点冷。
叶寒将一百多副茶具都收拾好了,包杀还没有起身。
他不仅没有起身,而且连走的意思也没有。
叶寒走到包杀面前,他还没有开口,包杀先说道:“你是不是想叫我走?”
叶寒干脆地点点头。
包杀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走?”
叶寒道:“这是我的家。”
包杀道:“这是茶馆。”
叶寒道:“人多的时候是茶馆,少的时候就是家。”
包杀沉默了一会,道:“你今天为什么点八盏灯?”
叶寒道:“难道以前不是?”
“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看见的。”
“你是用什么眼睛看的?”
“肉眼。”
“我每天都是关上排门才点灯,你怎能看见?”叶寒道:“你分明在骗人。”
包杀抬头,见刚才还敞开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关得严严实实。
包杀吃了一惊:排门是什么时候关上的?
关排门的时候,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叶寒一直在他面前,难道他有分身之术?
如果叶寒能够在他的面前,关起排门而不让他发觉,那叶寒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了。
“我没有骗你,排门是关好的,对不对?”叶寒注视着包杀,笑道。
包杀茫然地点了点头。
“关上排门,门外的人是不是看不见门内的东西?”叶寒又淡笑道。
包杀又点头。
叶寒声音一沉,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包杀这时无言以对,冷汗渗出。
忽然包杀笑了起来。
叶寒道:“你笑什么?”
包杀笑道:“我并没有骗你。”
叶寒道:“哦?”
包杀道:“我问你在门内可以看见门外,那么,在门外是不是也可以看见门内?”
“当然可以。”叶寒怔道:“你看见门外什么了?”
包杀道:“我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门开处,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门是怎么打开的?包杀看不清楚。
他只看见叶寒如一片树叶般掠向门口。
叶寒起身的一瞬,门还是严严实实关着的,可是待叶寒掠到门口,排门已经是开着了。
好像排门本来就开在那里。
包杀这一惊比刚才更甚。
他忽然害怕起来,他的脊背上一阵发寒。
这是一辆破马车。
马也是一匹老马。
这么旧的马车,几乎不堪灯光的重负。
这么老的马,好像再走一步就会倒下。
可是,这马,却一步一步走进了茶馆里。
看上去要散架的马车,在老马的拉扯之下,竟然也完好无损地越过门口的七级石阶,停在明亮的灯光里。
旧车。老马。
灯光似乎也暗了许多。
叶寒和包杀惊异地注视这辆奇怪的马车:这是谁的马车?
马车里装着什么东西?
马为什么要将车拉进茶馆里来?
如果马车里有人,是不是被仇家追杀而躲进这里?如果……
他们正这样想着,忽听老马发出一串“咴咴咴”的无力呻吟,四腿发软,慢慢地栽倒地上,继而口吐白沫,脖子一直,死了。
破马车也“哗啦啦”一阵响,坍塌的泥墙似的散了一地。
他们瞪大眼睛,盯着这一切。
这辆马车一定是在路上行走多日,积了许多的灰尘,在马车散架的同时,灰尘纷纷扬了起来,尘埃落定,他们看见了一具棺材。
一具红色的棺材。
两个人都惊呆了。
如此怪异而突然的变化,令他们都向后掠出很远!
而这时,排门又关上了。
包杀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材,他生怕接下去还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
可是过了一会,没有动静。
马死了。车烂了。
棺材一动不动。八盏灯也像八只眼,注望着死马,烂车和棺材。
包杀轻吁了一口气,对叶寒道:“这就是你的家?”
叶寒寒着脸道:“这有点像坟墓。”
包杀想笑,可是没有笑出声。
因为这时,他听到有人在敲门。
叶寒沉声道:“谁?”
“我。”门外有人答道,听起来是一个男人。
叶寒再问道:“你是谁?”
门外那人答道:“喝茶的人。”
门其实并没有上锁,随着话音落处,门戛然洞开,一个道人徐步而入。
道人看见屋里的烂车,死马和棺材,一点也没有惊讶的表情,而是连连道:
“很好,很好!”然后捡了张桌子坐下。
叶寒并不上茶,而是问道:“什么好?”
道人道:“我不懂。”
道人道:“你只要懂该懂的就够了。”
叶寒道:“什么该懂?什么不该懂?”
道人道:“你问我,我问谁?”
叶寒道:“我叫叶寒。”
道人道:“我知道。”
叶寒道:“可是我不知道。”
道人道:“你告诉我等于没告诉我,因此我也不必告诉你。”
叶寒沉思了一会,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武当小雷观音的主持穆清道长。”
道人道:“你知道我是谁也等于不知道我是谁。”
叶寒再想了想,笑道:“我想起来了。”
穆清道:“想起了什么?”
叶寒道:“你是来喝茶的。”
穆清道:“我已经喝过了。”
叶寒奇道:“我并没有倒茶,也没有给你上茶具,怎么喝过了?”
穆清道:“茶本来就在茶具之外,茶之外。”
叶寒听得莫名其妙,他皱了皱眉。
穆清道:“凡事只可以坦然面对,不可郁积胸中。”
穆清接着又道:“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受困,受困,便要挣脱。”
顿了顿,然后道:“只有让心自由,才不会有畏惧。”
叶寒望着穆清,望着他慈爱舒坦的脸容,心动道:“可是我……”
穆清道:“受困于网,就得割破网。”
叶寒道:“网已破,可我无法自由。”
穆清道:“那你何不变成水试试?”
叶寒道:“如果水变成冰,岂不是自己禁锢自己?”
穆清道:“冰可以成利剑。”
叶寒不语。
穆清道:“你应该告诉我了。”
“什么?”
“一把刀的下落。”
“刀?什么刀?”
“雪月刀。”
叶寒盯视穆清良久,道:“忘了。”
忘了?只有曾经知道才能忘记。
那么,叶寒曾经知道雪月刀的下落。
穆清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他又淡淡道:“忘了?真忘还是假忘?”
“当然是真忘。”
“你是不敢说?”
“这不一样。”
“不说也是死,何不说了再死?”
“这也不一样。”
穆清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了。”
穆清说着站了起来,他想走。
叶寒道:“别走。”
“你怕?”
“我怕。”
“包杀会杀你?”
“他早就想杀我了。”
“这里有棺材,死了一个不要紧。”
“我不想这么早就到棺材里去。”
“那你先杀他。”穆清又笑了,接着道:“你不也早想杀他吗?”
叶寒背对着包杀,他这时道:“可惜他死了。”
穆清的面前挡着叶寒,他也看不见包杀,可是他头也不抬道:“是的,他死了。”
叶寒道:“排门关着,棺材也没有打开,他是怎么死的?”
穆清道:“他肯定是被翠花杀死的。”
他刚说完,就听到一阵女人的笑。
穆清接着道:“天下只有翠花才能杀他。”
“别人就不行?”
“在他眼里,别人都是猪。”
“翠花不是?”
“翠花是屠夫之王。”
这时,听到有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八盏灯的灯光都晃了晃,接着,他们就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妖艳、富态的脸。
翠花的脸。
翠花在笑。
叶寒最喜欢看翠花的笑脸,可是今天,他不想看翠花的脸,他想知道翠花是用什么东西杀死包杀的。
于是,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脖子、肩膀、胳膊往下移。他看到了一把大荤刀。
这是包杀砍猪肉的刀。
包杀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把用得最习惯的刀,有一天会杀了他自己。
大荤刀的刀锋还在淌血。
翠花提着大荤刀,她并没有将它扔掉。
仿佛她还要杀人。
她要杀谁?
叶寒?还是穆清?
只听翠花冷笑道:“包杀的躯体太大,装不进棺材。”
叶寒道:“你想把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装进去?”
翠花又冷冷道:“我想把你们两个人一起装进去,棺材还有空。”
叶寒望着穆清。
穆清注视着那具红色的棺材,微微道:“很好,很好。”
翠花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穆清道:“只有死人才不知道害怕。”
“可是,你现在还不是死人。”
“活人跟死人是一样的。”
翠花道:“哦?”
穆清道:“生死只是一瞬间。”
“你以为你死了?”
“是的,我们都在坟墓里。”
“我们?”
“对,我们三个人。”
这时,八盏灯寂静中传来滴水的声音。
哪里来的水?
没有水,那只有滴血的声音。
哪里来的血?
翠花的大荤刀的血,此时早已凝结。
三个人同时出声。
翠花暗淡道:“叶寒,你的刀……”
叶寒大笑。
穆清惊讶道:“我的手……”
八盏灯又同时亮了。可是一切已变——
翠花倒在血泊里。
穆清满身血迹,他的右臂被齐齐斩断。
叶寒的手里,多了一把刀。
叶寒依旧注视着穆清,他寒着脸道:“生死尚且只在一瞬间,何况世间万象……”
穆清的脸上没有痛苦,他道:“是的,万变之后是事实。”
“事实是什么?”
“你赢了。”
叶寒又大笑,一扬手中刀,道:“你认得它吗?”
穆清摇头。
叶寒道:“它就是你要找的雪月刀。”
穆清再摇头。
叶寒道:“你见过雪月刀?”
穆清还是摇摇头。
叶寒道:“我的刀不好?”
“你的刀很快。”
“快才能杀人。”
“杀人的刀都不是好刀。”
“什么刀才是好刀?”
穆清叹了口气,无语。
他终于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刀总是要杀人的,雪月刀也一样。
他望着叶寒和他的刀,他至今也不明白叶寒的刀是如何砍断他的手臂的。
他的神情间有了一丝痛苦。
什么刀才是好刀?
他又在问自己,可是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这时,有人帮他答道:“不杀人的刀才是好刀。”
穆清一惊,四望,见不到人影。
可是他分明听到有人说话,叶寒也听到了。
叶寒冷冷道:“谁?”
“慕容心。”
声音凄冷,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在屋外。
灯光摇曳,冷气钻骨。
原来,帮穆清回答的人是慕容天民的女儿慕容心。
只听慕容心的声音又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叶寒已经惊呆,他握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穆清道长说得没错,杀人的刀都不是好刀,你的刀虽然杀了翠花,但绝不是一把好刀。”
慕容心的声音依旧很缥渺,很冷,极近,又极远。
“现在我说你撒谎,你承不承认?”
叶寒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他道:“承认。”
“你说,你哪里撒谎?”
“慕容天民没有见过我的功夫。”
“还有?”
“这……”
“快说!”
“穆清道长的手臂不是我砍的……”
什么?
穆清闻言大吃一惊,他的手臂不是叶寒砍的,那会是谁呢?
谁有如此武功能轻易砍断他的手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