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白,檀珠是后来起的名字。好像离家的时候还太小,未到请西席的年岁,所以没有大名,只记得父母唤她阿虞。
虞是虞美人的虞,母亲一直说,她是个美人。
她家里祖上和白国开国王帝还有些渊源,好像沾亲带故,算的上远房亲戚。后来家道没落,父亲也能任个地方上的小官。
四岁那年,珞国攻打白国,举家逃难。
起先,一家人还能吃上三餐,后来渐渐变成吃粥,再往后连一顿粥都吃不上了。
忽然有一日醒来,她一个人躺在路边,昨日还蜷缩在一起的家人皆不见踪迹。她模糊的知道,父母不能带着所有孩子都上路,在她和弟弟之间,选择了不要她。
她的命运成了听天由命。
路上有专门捡女孩儿卖的贩子,像捡破烂一样收了她,一道的还有四五个女孩儿。
那贩子总是叫她们喊他爹。
爹给的食物也少的可怜,一天才给这几个孩子丢个馒头,她们总要挣得你死我活。女孩儿中最大的约莫八岁的样子,次次都是她抢得到食物,还把余下几个打的偏体鳞伤。终于有一日,趁那个八岁的大姐姐睡觉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合伙把她闷死了,因为她们看见那姐姐还留了一口馒头藏在袖子里。
捧着那一口馒头,两个小姑娘小心的分成两半,含在嘴中半天舍不得咽下。那个女孩子告诉她叫她小晴,她们算了岁数,小青是姐姐,阿虞做妹妹。
从此以后,姐妹俩的手总是紧紧拉在一起。她们一起抢食物,合伙打败其他女孩子。她们一个睡觉的时候,另一个绝对睁着眼睛。因为她们不会让被闷死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白国到月照,一道的几个女孩子最后只活了她们两人。爹把她们卖进了个叫勾栏院的地方。勾栏院里没有爹,却有一个女人叫她们认她做妈。
起初她觉得勾栏院是个不错的地方,能吃饱,有好衣服穿,她们做丫鬟伺候几个小姐。小姐心情好的时候,还赏她们吃花糕。花糕可甜了,月照人嗜甜。小孩子嘛,总是觉得甜食好的,她小时候在白国可吃不到这么甜的吃食,因为白国种不了甜菜,只有富贵人家才用蜂蜜做糖。
她和小晴,不管是谁得了花糕,都会偷偷藏好了,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拿出来和对方一起分享。她们情同姐妹,时常在被窝里说体己话。
小晴说的最多的就是想将来不做丫鬟,做小姐。
她那时候像个半小大人一般,劝她:“做小姐不好,做小姐要伺候男人。”
换来小晴一记白眼,嗔道:“真没志气,你那怎知伺候男人不好?我就觉得挺好。”
她小声的说,“反正我只想做丫鬟。”
结果,她们都未如愿以偿。
她长到九岁,妈妈把她叫到屋里,语重心长的说了许多话,给了不少好吃的,然后像供其他小姐一样开始把她供着,整日要学琴棋书画,不许她沾粗重的活计。
有一日,她在树下练字,小晴提着夜香桶走过。她抬头叫姐姐,才惊见小青看她的眼神不同往日。那么尖酸和狠毒,痛的她窒息。
她似乎有天赋,琴棋书画都学的格外出色。
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小姐出台给客人唱曲子,她已能跟在后面做伴奏。某次遇到个大方的客人,赏了小姐一颗东珠,也给她颗小的。
妈妈问她,以后可想要个自己的丫鬟。
她想了想,要了小晴。
妈妈许了。
晚上小晴到她那屋伺候,她送了她那颗东珠,对她说,“无论如何,攒够钱让你赎身,我会让你清清白白的离开勾栏院。”
她们重归于好。
十四的时候,她那日代一个姐姐上台弹琴,勾栏院里来了三个少年公子。尤记得那三个公子,一人白衣,满眼温柔,气质如玉,一人黑衣,不苟言笑,俊逸洒脱,还有一人嗓门大,笑声狂,眉清目秀,穿着张狂的红衣。
她头一次觉得男子穿红衣原来也能如此漂亮。
那一夜,她弹了一曲《关鸠》后,被妈妈叫下楼去,说再谈一曲就不要弹了,有人钦点了她去伺候。
她当然知道伺候的意思,只要有人肯出价钱,她总是要被叫去伺候的。可知道是知道,真的面对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何种滋味。于是下一曲,成了梨花雨,且弹且哭,不知如何曲终,不知如何走上了到客人房里的路。
忽然路上一道红影撞了上来,她婉婉一礼,哭着道歉。
却是那红衣的少年公子,见她哭着,追来问她缘由来的。
她心里难过,嘤嘤不答。
那红衣公子对身后跟来的同伴道,“我说了我问不出,偏生你们不信,这哄女孩儿的事,还是你们男人来做吧。”
那白衣公子声音不大,温柔的道,“叫你问,不是为了我们两个避嫌嘛!”
那红衣公子吐吐舌头,“你避嫌呀,有本事别来青楼呀。”
她还在哭,他们倒斗起嘴来了。
那厢客人等的急了,派了小厮来催,也是小厮粗鲁,直奔过来就拽了她的衣服往屋里拖,“不就是伺候男人吗?你以为你一直是个清官呐!”
上苍似乎太过明显的表露了自己的喜好,天平总是倾斜向她。
那白衣的公子轻咳了声,她忽然听见拉她的小厮大叫一声,就被踢了出去,吓的她跌坐在地上。又被红衣的公子愤愤不平的拉起来,“姑娘,我给你赎身!”
她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想也不想跟着那三个公子走了,把勾栏院里的小晴忘的一干二净。否则,她日后想,她原本是可以求那三个公子把小晴也带走的。
可她没有。
那一晚的惊吓之后,那三个公子像踢皮球一样,谈论着如何处理她。
红衣的说:“我说英雄救美不好做吧,现在人要放谁哪里?反正不能跟我,我爹爹说若是我再女扮男装出去闯祸,他就打断我的腿。”
原来,救她也是祸事。
那黑衣的说,“父皇在逼我纳妃,你们别陷我于不义。”
那白衣的说,“我那屋人来人往最多,你们明明是知道的。”
红衣的和黑衣的彼此看看,齐声道,“我们不知道!”
白衣的一愣,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
结果,她跟着白衣公子走了,他连夜给她谋了职,在一个乐坊里做乐师。
她自然高兴,马上想起小晴。她以为,她有了正经的职业,便有工钱,有了工钱,她还是可以回头去赎小晴。
可当她有了钱,回到勾栏院里找小晴时,她已经是个普通的妓,还称不上小姐。原来那一晚,妈妈为了给客人赔礼道歉,让小晴代替了她。
她的钱被丢出了勾栏院,小晴连看都不愿看她。
她跌倒在勾栏院外,那种痛比父母的离去还要痛,因为这一次,是她先抛弃了小晴。
一双白鞋出现在面前,她抬起头,往上看去,从白色的长褂,到白色的腰带,最后看到一双温润似水的眼睛,“姑娘,我们好像见过。”
她泪眼迷离,“公子为我赎过身。”
那白衣公子似想起了什么,点点头,“乐坊里最近可忙?姑娘若不急着回去的话,能否为在下弹琴一首。”
她点头,“公子想听那一首?”
那公子望着远方想了想,道,“便我们认识时弹的那首吧,《关鸠》。”
为谢救命之恩,那一曲她弹的格外用心,可白衣公子却摇头,“你的琴技是更上一层楼了,可是却缺了意境。”
她把这句话牢牢的记在心里。
一年以后,宫廷招乐师,她在乐坊的师傅推荐她去,竟然考上了,还得了第一名,被推荐去太子殿献艺。
那一天,她再次见到了那三个公子,也许也不能全称之为公子,因为那个红衣的公子,那天着的是女装。
她这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太子何廉,十六皇子朝明扬,将军府大小姐王绮罗。
她被太子问起名字,犹豫了一瞬,坦白答道,“姓白,乳名阿虞,家里人没起大名。”
太子望着她淡淡一笑,“有个大名好,在宫里总不好人人都叫你乳名。不如……叫檀珠,白檀珠,你觉得如何?”
白檀珠,这名字真美,高洁出尘似离那个高高在上的白衣公子亲近了不少。
她欣喜不已,却没想到,日后有一天,世人都记住了白檀珠,月照第一琴师。世人却不知曾经有过一个阿虞,她挨过饿,杀过人,卖身勾栏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