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想，真以为过去那些事是未能忘却的前世，如今种种，归咎轮回。只是要将这轮回因果道清，却非易事。至少五年前，彼时连家的当家还不是如今她唤作父亲的这一位。

月照两大世家，连文王武，渊源流长。月照建立之前，连家先祖已是始帝身边的第一谋士，开朝后被任命为第一代丞相。之后出任丞相一职之人多次更替，但连家仍是出相最多的文墨世家，共计十位。

连家出的第九位丞相，单名讳，是月照史上非常著名的人物，在任期间，前后辅佐四朝皇帝。其人能文善治，通史明理，除此之外还是一代文豪和书法家。晚年时期，更在风雅之余，建树于酿酒之道。曾有一个时期，月照贵族以讨得连家的美酒为傲。

连讳共有二子九女，长子连刚，次子连则。连刚学识渊博，颇具其父之风，任太子太傅，是太子何廉的老师。连则也拥有不凡的学识，但一直被父兄的光芒所掩盖，仕途不顺，未能晋升至四品以上。在他中年时代的文字中，已看不到壮志凌云，留下的只是酸涩不畅罢了。

萧太后就是从这些细小的笔墨中，注意到了连则这个人。

珞国地处北方，西北边疆同荒芜戈壁相连。全境之内一半以上的国土是草原，以游牧为主，只有南方临近月照的地区才有农业发展，国内稍有规模的城池极少。

萧太后辅政之后，经过多年努力，将南方农商业扩产，并出台多项安民政策，鼓励北方牧族定居建城。后又大举出兵，吞并东北角的小国白国，使得珞国的国土延至东海，拥有了真正属于本国的海港，顺而国运昌隆，迅速崛起。这一切，在珞国历史上，可谓成就空前。但在萧太后的心目中，富饶多产而又动荡的月照，才是她更想收入版图的沃土。

经过多时筹划，萧太后暗中联络上连则，取得他信任。后以助其除去障碍为诱，通过他将一批珞国人引入月照。其中就是被连则以私生女为名带入连府的连柔。

此后连家发生的事情，多不为外人明白。只有连柔清楚，连讳、连刚先后过世，连则步步高升，成为连家所出的第十位丞相，都同珞国萧太后的暗中助推脱不了干系。

而她，当年来到相府的小小女孩儿，在任何人眼里都微不足道，包括连则。可是，连柔知道，这些年来她所参与的那些“小事”，都在后来发挥了巨大作用。

比如，连柔初到连家，太后要她亲近的不是任何一个掌事的人物，而是连讳的嫡孙女，连刚正室之女，在小辈中排行第三的连三小姐。

五年前，出身显赫，在非同一般的家庭熏陶以及父母精心培养下长大的连三小姐，也是一个闻者皆要竖起大拇指的女子。她性格温婉，行事低调，见过她的人，都赞她那份与世无争的恬静和高雅。

当连柔第一次见到绮罗时，曾经说过，自己对绮罗，何廉以及朝明扬三人的了解和仰慕都是从家中姐姐们的口中听来的。

这里的姐姐，不是别人，正是连三。

那一年的七夕，及笄典礼的艳阳天下，焦急等待的不仅仅是绮罗和何廉，还有被阻在路上未能及时到达的朝明扬。如果当时连三的马车没有受惊失控，被正赶着进宫的朝明扬及时出手救起，也许马车中的连三小姐会香消玉殒。

好一场英雄救美，难逃掉美人倾心的结局。

也许当一个女子，遇到能令她心动难眠的男子，便不可免俗的会去突破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和世俗教条。连三遇见朝明扬，她再恬静和高雅也压制不住少女炽热的情感，从此以后，久居香闺的连三，也会为寻找朝明扬的身影而出现在春牁街头，也会因听到他的讯息而兴奋雀跃。

而此时的连柔却从连三的倾述中发现，所有和朝明扬有关的东西，皆不可避免的和绮罗和何廉的名字相连。

“能被誉为月照双绝的王绮罗，毕竟只是一介武夫的女儿呀！她真的比姐姐的文学修为还要高吗？”连柔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连三。

连三没有回答，只是同她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那一年中秋灯会上的事。

因在马车里受了惊吓，连三在家躺了月余才养好身体。转眼就到了中秋灯会的日子，家里好多仆人都被准许出去观灯。连三在同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后，也悄悄溜上了街。

忐忑的走在街上，无心观赏身边的彩灯，她手里抓着那个用心绣制的扇套，掌心都要湿了。扇套在月照是最常见信物，由女孩子精心绣制送给心爱的男子。

她想，明年，她也要及笄了，如果能在灯会上遇到朝明扬，这是不是就是上天在暗示他们的缘分呢？那她会送这个扇套给他，问他愿不愿意在明年的及笄大典上做她的佩剑护卫。就算这次遇不到，她也还有一年的时间，她相信，她总会有机会再遇见他，把这件信物送给他。

然而老天没有叫她失望，顺着茫茫人潮向前，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就看到正从对面走来的他。黑衣乌冠，款款而来，街两边橙色的灯光似乎软化了他冷冽的眉眼，令她觉得了一份难有的温柔。

随着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也不知，为什么，向来自信的连三，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朝明扬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下。

他是认得她的。

她的脸烫起来，福身靓然一揖，“大恩不言谢。”

也不知是不是意外，他顿了一下，然后浅浅点头。

她的心略微一定，又碰碰的跳动起来，小心展开手里的扇套，虽不知道他用不用扇子，也打算唐突的送了，“我……”

话将出口，对面人的身后探出一长脸谱来，雪白的脸，浓黑的眉，夸张的大口，乍然出现，吓了连三一跳。

“诶？这位美人是谁呀？”那张脸谱下的身体从朝明扬身后闪出来，火红的衣裙，漆黑的长发，她摘下面具的瞬间，好像一只焰海重生的凤凰误入了人间。

那一霎，自认为不输于人的连三亦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那样清澈的面容，那样无暇的笑，这个女子仿佛不是生在凡尘，凡尘的人怎能有这么绚烂夺目。颦笑间，浮华红尘，沧海桑田，皆在随她风云起落，指点变化。尤其是那一双星眸，乍看去就要把灵魂吸住，遥远又神秘，叫人一生难忘。

“十六，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找上门了呀？”那双眼睛见她一只看着自己，转而投向朝明扬寻求答案。

朝明扬不答，斜睨过去一眼。

一个看似鄙夷的小动作，牵起两个人眼神的交汇，叫刚回神的连三又是一怔。面前这两人之间有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磁场，把旁人都摒弃在外……他们讲着只有他们懂的话，做着只有他们明白的事情，他们之间的种种根本不需要其他人体会，所以他们之间一个简单的对视，也会暗涌过什么……究竟是什么……

连三遗憾自己看不懂，心却莫名的痛了，一下盖过遗憾。

她忽然猜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不等转回神，头顶飘来一句话，“走吧。”

是他的声音，却不是对她说的。

再抬头，他已拉着身边的人错身而过。

晃眼间，那红衣的女子，转回头来，对她灿然一笑。

连三本能的回以笑容，同时模糊的生出个念头，也许输给这样的人，并不是憾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