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顺二十年,北京皇宫内。
已经满脸褶皱的白文选坐在床边,躺在床上的孙可望忽然有了精神,但还是面色衰微,白文选知道,这是太医私底下偷偷和他说的回光返照。
“陛下!”白文选也已经老了,纵使戎马一生,此时也已经头发花白,十分虚弱。
孙可望听到声音,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头朝着白文选的方向,嘴里喃喃道:“文选啊,记得朕的遗诏,朕要和苏妃葬在一起,还有斌儿,不要让他太早回来,征灏后面......”
白文选连连点头,眼泪鼻涕都开始往外流。他仍旧是这个时代的人,孙可望对他来说是皇帝陛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这个皇帝陛下,从二十六年前开始,对他便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提拔恩宠。
孙可望听到白文选的哽咽声,苍白虚弱的脸上忽然挤出了一点笑容,断断续续道:
“文选,这些年多亏了你,无论......无论什么都支持我,也让你背了不少黑锅,回民那次,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大的罪,真的是委屈你了,害你......有你这么一个战友,也不枉......咳咳咳......也不枉我做了一场二十六年的梦。”
“陛下,陛下,这些都是臣该做的,臣能跟着殿下,消灭鞑子,打败俄国鬼子,平定回民叛乱,打下这千秋万代的王图霸业,已经是三生修的福分了,哪里还敢说什么委屈?臣永远都是臣,当不得什么战友的称谓。”白文选老了老了,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殿下对臣的心,臣是明白的,若不是殿下信任臣,臣哪里有机会为殿下效力,那些什么王爵,都比不上殿下的一句话。若非殿下运筹帷幄,高瞻远瞩,何来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何来这南北东西万万里的偌大疆土?”
孙可望听了,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事情,也是他至始至终的梦想。如今,如今大抵上,已经算是实现大半了。
至少,国家有了切实执行的法律,各省都有了公民议会,近代化的军事体系已经建立,经济技术变革愈演愈烈,各地的科学院也已经开始有了创新性的成果。这片土地上,满是欣欣向荣之景......
“哈哈哈哈......咳咳咳......”孙可望轻轻笑出了声来,他心里还是十分得意的,不过便是这个时候,他也一贯地保持着晚年的谦逊:“我只是......我只是因为上天的安排,看过一些东西之后,做对了几次关键选择,其他的事情,都是......将士百姓的......的功劳......”
“若无陛下,何来的大庆,天下恐怕都要被鞑子糟蹋了......”
“大庆,大庆不是你我的......”孙可望再次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又接着说道:“大庆,大庆属于......属于......”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中间即使没有事事如愿,他也做不到事事坚守所谓的底线原则,甚至多杀了许多可以不杀的人,但许多事情,他确实是做到了,坚守住了。
这个国家太大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事事顺利,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更不可避免地犯了许多错误,但关键的事情上,他并没有因为一己私欲而犯错。
白文选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孙可望说完,等他等不到后面的话,抬头看去的时候,孙可望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丝血色。
“陛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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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大庆皇陵。
白文选把侍从都赶走之后,自己一个人坐在了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人的墓前。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大庆王朝供奉张献忠为先帝,这就使得李定国和刘文秀在名义上,和孙可望一样,都是皇族中人。
孙可望向来不在乎那些虚名,这种政治利益极大的事情,他自然乐于去做。毕竟只要承认了这一点,李定国和刘文秀的任何谋反行为,都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李定国封地所在的岭南中南,刘文秀一直攻略的西北,也将是大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陛下......”白文选低声呢喃道:“你交给老臣的事,老臣都已经着手在办了,五皇子不久之后,就能收到老臣的信了,他暂时不会回京城的。太子殿下如今处事周全,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陛下完全不用忧心。”
孙征淇在永顺五年的时候就意外病逝了,而后新立的太子孙征淳也在永顺七年病逝,于是便成了当前孙可望的三儿子,孙征灏继承大庆王朝帝位的局势。
历史就是这样丝毫不讲道理的,孙征淇做了那么多努力,终究抵不过一场大病。
而所谓的五皇子,便是孙可望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生下的小儿子,他并没有让这个孩子参与进朝堂政事之中,十五岁之后便让对方随行第十二批旅欧使团乘船前往意大利北部诸城邦游历。
“诶......”白文选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自言自语道:“陛下,便是大不敬,老臣也真的得说你几句。您就该听老臣的,早些禁了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结党,若不是那些乱臣贼子,陛下您又哪里来的这些个烦心事,或许,或许还不会......”
白文选和许多老臣这些年来除了应付西面和北面的战事以外,处理得最多的,就是国内的各种“暴乱”,特别是回民那一次,甚至有数百边军士兵卷入其中,最终死伤了两千大军,数十万百姓受到波及,最终死伤超过十一万,历时一年多,才最终被白文选平定了下来。
不过,便是那一次,孙可望也没有颁布诏令,禁止书院结党,取消正在推行的各省公民议会。他知道,回民暴乱的根不在这里,只是有人借着这项改革在闹事。若是这次关乎体制变革的运动停了,或许就没有再重启的机会了。
而且,这次暴动的过程,恰恰说明了公民议会是可以反映各地民声的,平定叛乱之后,孙可望也随即命人着手处理陕甘,乃至西北地区的民族问题,宗教问题,以及土地经济问题,华夏的整体民族意识思潮,***教,基督教,佛教等宗教的传播问题更是开始成为了被重点关注的问题。
极端的中央集权虽然可以减少许多麻烦,掩盖许多问题,但它会使得那些不必需的,不严重影响统治的问题在酿成大祸之前,永远无法得到解决。
毕竟,百姓需要什么,只有他们自己能决定某些东西的时候,才能及时被提出,被看到,然后得到解决或者关注。必须是他们来赋予权力,而不是等待权力主动来关怀,这也是孙可望要推行体制改革的原因。纵使是后者,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更不要说前者。
“那些工匠闹事,冲击朝廷大军,都是这些人弄出来的,还有那个王夫之,黄宗羲,张彦成,江兆丰,一个个身为朝廷命官,却和那些乱党狼狈为奸,内外通和,还有周瑞那家伙,领着朝廷的俸禄,帮的却不是朝廷......”
白文选不理解什么思想自由,制度民主,他只知道,这些人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也给孙可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虽然孙可望在这些人引发暴乱,触犯律法的时候,允许衙门,甚至是军队出动镇压,但最终的审判,却是交给了“大理寺”——这个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机构。
而大理寺那十个终身任职,权势滔天的“少卿”,对于任何压力都几乎无所忌惮,只管他们的法律条文。毕竟,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改革之后,大理寺拥有了关键时候调动各地衙门,以及京城刑部的所属的军事力量的权力。
这便是孙可望为了体制改革所设置的保险了。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更不希望他所设立的一系列制度在死后被废除,最终白忙活一场。
所以,他从法律体系和法律机关着手进行改革,给予了三司极大的权力,希望的就是用法律把改革的成果确立下来,也保护下来。
当然,三司的最高长官,还是皇帝选的,而最具权势大理寺十大少卿,也是由大庆皇帝亲自任命的。只是一旦任命之后,除非被其他九个大理寺少卿认为犯下重罪,不然皇帝也无权罢官。
孙可望极大的收缩了朝廷各部门的权力,他只在“法律机构的重塑”和“普及职业教育”和“发展科学教育”上主导和下了大功夫。
而在思想文化,科学技术上,为了追上和全面赶超欧洲,大庆朝廷设立了许多自由申请的专项资金和推动了钱庄的金融倾斜,但除了设立专项资金支持以外,几乎放任专业的人才去做事,官员不能干涉。
关乎科学,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得是最专业的人去做,科学是不需要权力干涉的,任何权力的污染,都只会毁掉科学的种子。
中央集权式的科学管理方式,只能通过不计成本的浪费,完成一些已经成熟的,别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无法实现创新。
而正是因为孙可望的资金支持,管理放纵,加之民主自由思想的冲击,传统的道德理论受到冲击,以及朝廷的政策转向,使得这片土地上两千年前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再次重现。
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朝廷的官职,资金引导,社会地位提高,新思想的发展,传统纲常伦理被冲击,就不会有思想的解放,技术的大进步。
当然,说是百花齐放,但其实也仅仅是在少部分人身上,在各大经济发达之地而已。孙可望固然已经在推广普及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但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确实是百年大计。
不过,人的价值被重视,在某些方面,还得得益于明末几十年大战,造成了巨大的人口损失,使得大庆初立期间,人力变得十分珍贵,这给技术的提升带来了巨大的动力。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多到了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技术提升都可以轻易被人力优势磨灭,甚至因为人力太过丰富,一些原本在人口较少时期发展起来的先进技术,也被废弃了。这是独属于华夏的“资源诅咒”。
而国土的迅速扩张,特别是东北,台湾,安南,西北重新纳入版图,海禁放开,东南亚的华人得到大庆的庇护,东南沿海不断往外移民,人力的稀缺使得技术进步变得更加紧迫。
当然,孙可望在朝廷权力上的收缩,也是有的放失,各不相同的。一个朝廷,既要合理的管理它的百姓,也要全力保护他的百姓,孙可望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这个,他需要的是把朝廷的权力限制在这个尺度里面。
历朝历代的华夏统治者,都很难说是民族主义者,他们对外族总是异常的宽容和康慨,可是对自己的百姓,却是难以想象的残酷暴戾。纵容了朝贡者的滥杀,海外华人的惨死。只管理而不保护,是专制集权的固有弊病。
“你们两兄弟,呵,还真能斗,斗到了死也没和好,老皇帝在的时候,你俩多好啊……”
一段段记忆从脑中涌出,白文选仍旧在不停自言自语。
只是,不知为何,天色陡然转变,黑云压顶,狂风大起,似乎是有顷盘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