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爱何人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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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风把而农给吹来了?”孙可望抬头看见王夫之走进书房,哈哈笑道。

他刚刚听到侍卫禀报的时候,便觉得不可思议,王夫之居然会主动来找他。但转念一想,自己近来的施政措施也确实不俗,哪里打动了这个孤傲的文人也说不定。

“摄政王!”王夫之拱手拢袖行礼道,态度还算恭敬。

孙可望见状,身子微微前倾,看着王夫之道:“而农今日来找孤,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王夫之微微一顿,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农,你坐下吧。”孙可望看着对方为难的样子,轻轻摆了摆手,又道。

不过,王夫之并没有坐下,他走近两步,抬头看着孙可望道:“摄政王,我有一事不明,一直想要请教摄政王!”

“哦?”孙可望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呵呵笑道:“而农,你说吧!什么都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摄政王,我问你。”王夫之说着,忽然面色严肃,拱手朝向永历行宫的方向。“太祖承天命真人,为天下之主,文武大臣,百司众庶,皆尊为皇帝,摄政王当年何以无君无国,行谋反叛乱之事?”

孙可望一听,根本不为所动,咧嘴笑道:“而农,你说孤无君孤认,可孤何时无国?秦汉三国,魏晋南北,宋元到明,这天下易主频频,凭什么他朱家能代表国,代表天下?若这国,这天下是朱家的,那你我是什么?天下百姓是什么?是他朱家的私产奴隶吗?”

“太祖驱除蒙虏,恢复中华,得国之正,千古未有,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如何到摄政王你这里,便成了不能代表国家了?若不能代表国家,这天下生民当年为何选择了太祖?”王夫之情绪激动,连连反驳道。

“若是依而农的意思,如果这满清得了天下,也是民心所归咯?”孙可望仍旧不紧不慢,娓娓而谈道:“这民心重要吗?你们这些读书人啊,造出了民心这个词,整天挂在嘴里,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孤就问你,而农,你自己信吗?”

王夫之听罢,眉头紧皱,一脸不可置信:“如何不信?若不得民心,何以得天下?”

“那满清呢?如今满清朝廷占了大半个国家,若是以民心所向而论,难不成鞑子也得民心?”孙可望冷哼了一声。“孤倒是想问问而农,这鞑子得的是哪门子的民心?”

“这......”王夫之一时答不上来。

“而农,孤有时候觉得百姓也挺好骗的。你看,你只要夸他们一下,和他们说这天下其实是他们的,只有得了他们的认同,才能得这天下。他们就信了,甚至还得意洋洋,信以为真,完全没注意到,其实他们无论说什么,根本就没人听!”

孙可望俨然也是认真了起来,话锋一转,又质问道:“若真的是这样,那而农之前何故隐居衡州?皇上又何故被接到安龙?若是没有我们大西军出滇,这大明早就没了吧!难不成,而农真的认为,这鞑虏比你们这些大明的忠臣更加得民心?所以你们才会败了?

若是这样,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既然鞑子打胜仗是因为得人心,那我们还辛辛苦苦打什么?干脆投降算了!我大西军几十万将士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而且,如今孤也打败了鞑子,那是不是说明孤才是民心所向,是不是孤才是天命所归呢?

若不是这样,是不是又说明,这天下谁得,和民心根本就是没什么关系,这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

王夫之被孙可望驳得无言以对,这对他来说,就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信仰坍塌,他自小所接受的思想并不是这样的!

“刚刚而农说孤无君无国,孤是绝不能认的!”孙可望又重新捡起了刚刚的话题,心中似乎有说不尽的话:“孤倒是要问而农,而农爱的,到底是何人之国?朱明政权之国,还是中华百姓之国?朱家之国,还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政权之国.....百姓之国?”王夫之愣了愣,囔囔道。

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这片土地上,似乎历朝历代,各个政权,都把自己伪装成了国家!

“若是而农爱的是政权之国,那为什么独爱朱明不爱孤呢?难道皇上比孤强?中华几千年历史,政权数不胜数,凭什么就是朱明?

还是说,若是而农生在蒙元,就爱蒙元之国,生在赵宋,就爱赵宋之国,生在李唐就爱李唐之国。若是如此,恐怕而农爱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国,而农崇拜的只是强权罢了!谁当权,而农难道就爱谁吗?”

孙可望还没说完,微微一顿,又继续教训道:“可如果而农爱的是百姓之国,爱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说孤不爱国?孤饭都吃不上了,母亲都被杀了,朝廷都不管,难道这样了,孤还要爱朱家吗?还要爱这些高官大臣吗?他们什么时候可以代表这个国家了?

若是而农爱的是百姓之国,难道不应该支持孤?孤能让百姓不饿死,能击败鞑子,于百姓之国而言,难道不比朱家强?那些说什么造反就是不爱国的,还有点良心吗?

当然,若是于朱明之国,朱明之狗腿子而言,孤确实是乱臣贼子,确实罪该万死!

但孤还是要说,孤造反并不是不爱国,孤没有卖国,孤造的是朱家的反!”

这片土地上几千年的历史,无数例子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后人:能赢的不一定就是好的,先进的,有时候反而是越反动,对百姓压榨得越狠的,越有可能赢。

战场上的胜负取决的可不是民心,而是政权的组织度,是后勤力,国力!蒙元和满清都胜了,难道他们的文化,科技强于赵宋亦或朱明?

“此有此理,此有此理!

!”王夫之勃然大怒,似乎憋了许久,反驳道:“若是你觉得大明不好,你就应当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上劝谏辅左皇上,下良政爱民,努力建设之;便是不能读书,也可参军当兵,保家卫国,交粮纳税,供给国库,如何偏偏就选择了造反?”

这条路,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确实是王夫之这些士大夫们所选择的道路,他们为此奋斗了一生,又怎么会觉得,或者说,下意识里就不会承认这条路是错的!

不然,他们的一生,不就是错的了,被人愚弄的了吗?

孙可望听罢,却是一点也不着急,摇了摇头,又问道:“天子何意?”

“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王夫之听出了孙可望的话外音,皱眉道。

“这天,什么时候只有一个儿子了?”孙可望起身,一面走,一面说道:

“孤不否认太祖文武全才,可而农若是说太祖爱民,孤便难以认同了!一个爱民之人,如何极尽所能,将百姓死死绑在某地?如何能看着子孙残害百姓而不闻不问?任何政策都有一时之益处,可其目的为何,弊处为何,恐怕就得脱离固有之立场,好好研究了吧!

太祖对百姓之爱,或许就像农户对庄稼之爱,为的恐怕是最后吃干抹尽吧!

可,这不就是将百姓视为一家之私产吗?这不就是把百姓当作奴隶吗?无论如何冠冕堂皇的说辞,恐怕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吧!”

皇权在孙可望这个现代人这里,毫无神圣性可言。明太祖有问题吗?在大明一朝当然没有,就像元太祖在大元一朝也绝没有一样。

毕竟,造神是确立政权合法性,正统性的最好方法,也是证明民心所向的最好方法。任何没有自由言论的地方,任何大兴文字狱的地方,都会有“神”,无比神圣,脱离人性的“神”!

可谁不知道,人就是人,特别是攀上了权力高峰的人,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若是任何人稍加回忆,自己身边又何时有圣人呢?是圣人还是蠢人呢?

“你,你这是平白污蔑太祖,太祖何时有过此等想法?太祖如何会把百姓当作庄稼奴隶?”这对王夫之的固有认知,对于他一直接受的思想而言,冲击实在是太大了。“我大明自有国情在此,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摄政王到底是出于什么居心,竟然如此污蔑?”

“而农知道职业经理人吗?”孙可望依旧是气静神宁,没有和王夫之纠缠,再次撇开话题道:“孤认为,这天子就是职业经理人,只是代天理民而已,便像职业经理人一般,若是百姓不喜欢,不拥护,随时可以换!”

“何为......职业经理人?”王夫之疑惑道。

“嗯......”孙可望想了想:“就类似于……管家,但是这个管家是自由的,没有卖身!”

“若是管家,主人家不喜欢自然可以换,可......”王夫之忽然醒悟,只觉得孙可望所言简直是无法无天。“摄政王如何能这般说,这天子就是天子,如何能是......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可若天子不是管家,难道是主人?”孙可望笑了笑。他知道王夫之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或者说,并不认同这一点的。否则,自己上面说的那些话,便都成真了!

“......”王夫之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总不能真的承认天下百姓都是皇上的奴隶吧,那正统性何在?

“而农是文人,可到底是何种文人呢?”孙可望走近王夫之,盯着对方问道:

“文人有很多种,有的是唱歌的,就像方于宣,孤从来都不缺,太祖估计也不会缺;有的是自我的,就像是徐霞客,一生游山玩水,只做自己;还有的是揭露黑暗,为民请命的,他们就盯着你的缺点,不断批评你,这些人对于朝廷来说,便是叛逆!而农觉得自己是哪一种文人?”

“这......”王夫之有点跟不上孙可望了,他不明白孙可望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而农说孤污蔑,孤也没办法自证清白,书院里也没有书明明白白记载着,就算有,而农也不一定信。”孙可望微微叹了口气,“大明确实自有国情在,但这到底是真正的原因,还是块遮羞布,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可摄政王你明明就大力扶持方于宣,现在又在这里说这些话,岂不是可笑得很?”王夫之反问道。

“你觉得孤为什么要这样?”孙可望完全没有被抓住辫子之后,心虚的样子。

“怕是以威权窃国,禁不住人议论吧!”王夫之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加任何掩饰,直截了当道。

“所以,而农明白大明为何大兴文字狱,满清也为何大兴文字狱了吗?”孙可望见对方正中下怀,得意道,他根本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就是这个,但他要王夫之承认,所谓的太祖,所谓的大明皇帝,和他孙可望也并无差别。

“不就是禁不起质疑吗?不就是所谓的正统,所谓的合法性是骗人的吗?不就是有问题吗?不就是害怕吗,担心吗?

那些大兴文字狱的,那些禁止百姓文人言论自由的,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们撒了太多谎,做了太多恶,怕被揭穿吗?不就是他们的统治其实脆弱得很吗?古往今来,难道不都一样吗?”

孙可望见王夫之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孤是希望而农当第三种文人的,所以才让而农去当院长,孤信而农你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今日而农来找孤,恐怕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吧?”

“摄政王......”王夫之顿了顿,他现在思绪混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且说,王夫之今日前来也没有什么目的,更多的还是和管嗣裘大吵一架之后,心情烦闷,再加上接受了新思想之后,正处于十分矛盾的阶段。

只是,孙可望今日的这般连连发问,非得没有揭开他的疑惑,反而是让他更加矛盾和纠结了!

“而农,你现在是院长,书院里陆陆续续收集了那么多史学的书籍,孤说得是对是错,你可以在历朝历代的史书里面找到。这几千年的历史,真的没什么变化!”

孙可望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再次提醒道:“但一定不要尝试在本朝的史书里面找,你找不到的!而且,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没有活在历史里。”

“摄政王安排我管理书院,难道便是因为这个?”

王夫之有些吃惊,他在永历朝廷中其实并不得重用,但孙可望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却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是他对孙可望态度改观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农,你不需要把孤当做敌人,孤也不是你的敌人!”孙可望语气缓和了不少,安抚道:

“这朝廷现在不能被监督,不然会误了大事,但是以后,是需要有人监督的。

孤希望你的书院能培养出那么一批人,有这样一种监督朝廷,质疑朝廷信念的人,能够明白国家和政权,国家和任何一家一姓,任何阶级党派,从来都是分开的。

这虽然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终究还是有的。很多东西,不只是夷人的书有,我们的史书古籍里面也有,需要你带着人去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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