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原委很简单。古镇连着下了三日的细雨,天空乍一放晴,阳光甚是明媚。尹程氏见天气正好,打算步行至神隐寺吃斋饭,晒晒太阳。尹耀祖在家闷了多日,一听说祖母步行,也要跟随。尹程氏一向对尹耀祖有求必应,这次也不例外,欣然带尹耀祖一同前往。一路上,尹耀祖如放了风一般,撒开了欢子跑,尹程氏一会儿怕他被来往的马车撞到,一会儿又怕他摔倒,嘴里不停念叨,没料到自个儿却没留意脚下,踩上一块果皮,滑倒在地。
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但是后果却很严重。尹程氏这一摔,直接站不起来了。还是琥珀雇来马车,又雇来帮手,才把尹程氏抬回尹家。
待晴天闻讯赶到尹程氏的正央阁,相膳已赶去济安堂请坐馆。
尹耀祖又惊又吓,哭个不停。尹子桃心急如焚,两只眼睛哭得真的像两只桃子。琥珀则是哆哆嗦嗦,脸色青白,尹程氏毕竟是随她一起外出的时候摔倒,她负有照料不周的责任。
尹程氏表情痛苦地躺在红木床上,原想装出没事的样子,安抚众人,但是腰疼使她自顾不睱,只好咬紧下唇,一手紧紧绞住床幔的金丝流苏边,一手搁在腰后,希望减轻疼痛。
晴天对尹程氏本就存着三分愧疚,三分惶恐,这会儿看她受苦如此,更是一万个不忍心。
何况相膳不在,尹剑起和尹子槐在瓷窑一时赶不回来,尹子陌联系不上,纵观整间屋子,就数她辈份最长,晴天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她出面的时刻。
晴天先去看过尹程氏的腰伤,然后吩咐琥珀去准备热水,琥珀正不知做什么来减轻罪责,听闻有事可做,赶紧止住抽泣,忙碌起来。
晴天拉过尹耀祖,柔声道:“祖母摔伤了,耀祖很伤心是不是?”
到底是小孩子,一听大人关心他的情绪,哭得更凶:“二婶,都怪耀祖,祖母为了耀祖,才会摔伤的,耀祖害怕,害怕祖母她——”
耀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大家都懂。老年人筋骨脆,一旦摔伤,尤其是腰部,极有可能导致下身瘫痪。
“呸呸呸,小耀祖,莫要说晦气的话!”尹子桃一边啐道,一边跺脚。
晴天蹲下身,把耀祖的眼泪擦干净:“耀祖,祖母会没事的。待会儿有济安堂的坐馆来给祖母瞧伤,耀祖在这里,祖母总是挂念,要不耀祖先回房,睡一觉,待明日再来瞧祖母好不好?”小孩子在这里,帮不上忙不说,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把大伙儿的心情弄得很糟。
耀祖眼泪汪汪:“二婶,耀祖这次是不是作恶多端了?”
晴天摸摸他的后脑:“这不叫作恶多端,因为耀祖不是有意的。不过耀祖下次再与祖母一起外出时,可不能如此淘气了,只顾自个儿耍去,让祖母好不担心,知不知道?”
耀祖点点头,拿小手抹去眼泪,无措地看了尹程氏一眼,随婆子一起出去了。
把耀祖打发走,晴天对尹子桃道:“三小姐,趁相管家没回来,我们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先帮婆婆把衣裳解了,换上便服,待会儿坐馆来了,不管是瞧病,还是叮嘱卧床休息,婆婆都要舒坦许多。”
尹子桃一听在理,和晴天二人合力,为尹程氏换上便服后,又以热水擦拭她的面部和腰部。这样一来,尹程氏果然轻松许多,**声小了不少。
不一会儿,相膳带着济安堂的坐馆陈济匆匆赶到。陈济仔细询问了尹程氏摔伤经过,然后把无关的人请出正央阁,对尹程氏施以针灸和烧艾。
直到戌时,陈济才满头大汗地从正央阁出来。
“陈大夫,大夫人伤情如何?”相膳为陈济看座后,亲手端上茶水。
陈济拿过茶水,抹去额上汗水:“大夫人此次实属大幸,只是扭到筋,没有伤到骨。但是毕竟到了这个年纪,筋气若不能及早打通,还是会落下病根儿,重则腿脚不便,轻则腰疼见湿气即犯。所以,老夫除了白日里日日来为大夫人针灸和烧艾之外,还为大夫人调配了几剂夜间贴敷的膏药,以帮助大夫人尽快活血通络,打通筋骨。头三日是关键,越早下地,就越容易痊愈。只是这膏药剂量不轻,久贴腰后,一是容易伤元气,二是容易灼伤皮肤,需要半个时辰换一次药,然后擦洗和晾干,待会儿老夫回济安堂将膏药配好后,会把用药的法子仔细写下来,总之,还得劳烦相管家跟老夫再跑一趟。”
相膳说着“哪里,哪里”,即刻随陈济出门。
晴天想起什么,拉住相膳小声问道:“通知尹老爷了吗?”
相膳叹口气:“方才大夫人疼成那样,还特意交代莫要通知老爷,只说是小事。”
尹家的丫头婆子不少,相膳把膏药拿回来后,将丫头婆子们分成三组,一组两个人,一组轮值一个时辰,为尹程氏彻夜换药。晴天和尹子桃见尹程氏睡下,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子时,晴天独自躺在拨步床上,眼睛盯着穹顶下“枣、生、桂、子”的木雕,手里摩挲玉扳指,睡不着。
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尹程氏在神隐寺初见她时,对她温和地笑着,一会儿又是尹程氏把玉扳指戴到她手指上时说的“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一会儿是尹子陌在乐家对她所言“我们成亲,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得哄我娘亲开心”,一会儿又是尹程氏强忍疼痛,拉住相膳,要相膳莫要通知尹老爷。
晴天终是躺不住,翻身从床上坐起,穿戴整齐后,点一只红笼,孤身向正央阁走去。
所以说啊,就是不能欠人家的,晴天边走边想,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无论是钱,还是情。
点点烛光从正央阁的窗纸中透出来,在月色下显得虚无飘缈。相膳身披一件厚棉衣,坐在门前,眼睛半瞌,头一点一点地,极困的样子。
“相管家。”晴天轻轻唤道。
相膳睁开眼,见是晴天,尴尬地揉揉眼睛,急忙站起来:“少夫人,相膳刚吩咐丫头们给夫人换过药。”
晴天道:“有劳相管家。晴天此时来,是与相管家商量守夜一事。我素有浅眠的毛病,晚间就是在床榻之上,也睡不安生,这会儿大夫人伤情正甚,更是睡不着。明日白日里,陈坐馆要来替大夫人诊治,好多事宜都得相管家操心,所以,晴天觉得,不如晚间守夜这事儿,就交给我,相管家回房休息如何?”
相膳急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守夜这事儿怎么能让少夫人来做?二少爷如果知道了,肯定会问责相膳的。方才相膳真的只是一时倦了,才打个盹儿,打过盹儿后,就不瞌睡了。”
晴天温和地笑道:“相管家放心,二少爷不会怪罪的。再说,相管家只能在门外守夜,并不方便进出大夫人厢房,万一真有什么情况,不能亲自察看,总是会耽误大夫人病情不是?所以,相管家安心回去,有我在这里,不用担心。”
相膳到底是年纪大了,知道自个儿的身子,熬不了夜,这会儿听晴天这样说,也不好拒绝,因此,吩咐下丫头婆子,对晴天道声谢,回房休息了。
相膳走后,晴天走进正央阁,细心守护尹程氏,直到天明。
五天后,当陈济宣布尹程氏的筋气已通时,尹家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大夫人气血是通了,方才也能下地走路了,但是伤筋动骨一百日,大夫人日后还要静心休养才是,切忌不要过度劳累,不要走远路,不要提重物。夜间的膏药可以停了,但是白日里的针灸和烧艾还要进行。”说到这里,陈济看向相膳,又看看晴天和尹子桃,欲言又止。
“陈大夫有事不妨直言。”相膳说道。
“其实,对于大夫人来说,这些只是外伤,大夫人的心病才是要紧,一直除不了根儿,老夫惭愧啊。”
尹子桃一听,变了脸色,别过脸去抽泣。相膳则悻悻地送陈济离去。
晴天听闻,忙问尹子桃:“婆婆有何心病?”
尹子桃本来对晴天是爱搭不理的,这几日见晴天没少为尹程氏的伤情劳累,态度和缓不少。
“娘亲有先天的心疾,一旦犯起来,心绞痛不已,面色苍白,曾几次昏死过去,又被救活。但是,每个大夫的话全都一样,说这病除不了根儿,说不定哪天就——”尹子桃说不下去了。
先天性心脏病?晴天心中一悸。
尹子桃看到晴天熬出血丝的双眼,道:“二嫂,娘亲的伤情稳定,你不如回房好好睡一觉。”
晴天脸红了,这还是她进门以来,尹子桃第一次叫她“二嫂”。尹子桃在乐家也这样叫过她,但是那一次,调侃和戏谑的成份多一些,这一次,诚恳许多。
尹子桃看到晴天脸红,自然明白她为何如此。说实话,她也极其不自在,以这样的口气叫出那两个字,隐约有种妥协的味道。她撅嘴道:“反正你是二哥娶进门的,我喜欢二哥,自然不会讨厌你。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你去歇着,我看着娘亲。”
晴天也确实累了,连熬了五宿,虽然白日里有时间歇息,但到底是正常的作息规律被打乱,难免受不住。她没有推辞,交代几句后,回到忆心阁。
此时是酉时(下午五时),晚霞初现,忆心阁出现夕晒。晴天放下床幔,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明明眼睛困得睁不开,身子也酥软得不行,脑子里却像在过千军万马似的,一刻不停歇。
她翻来覆去,努力睡,怎么也睡不熟。
就这样,自己跟自己斗争了足有一个时辰,不仅没静心睡下,反而更加烦燥。她终于放弃,坐起来,让真珠端来一碗热粥。
喝着热粥,抬眼望向月空初现的圆月,才惊觉月圆之夜就在今晚。前几日光顾着照料尹程氏,忘记算尹子陌回来的日子了。他走时,说是月圆之夜回来的,该是个说话算数的吧。
晴天喝完热粥,胃里舒服许多,再回到床榻,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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