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当琥珀轻声叩响忆心阁的大门,随后缓步推门而入时,晴天正趴在梳妆台上、双手抱着一枚铜镜发呆。
“二少夫人,请梳洗。”琥珀唤道。真珠出嫁后,琥珀便被相膳调来忆心阁侍候。
晴天懒洋洋地转过身,面向琥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琥珀,这里肿了没有?”
琥珀闻之“肿”字,以为晴天有何异样,忙凑近察看。
“似乎无甚异样。”琥珀瞧不出“肿”,感到莫名。
“无甚异样?!”晴天秀眉微蹙,小声嘟囔。昨晚明明和他亲了一晚上,难道全是做梦?!
她失望地咂巴两下嘴巴,放下铜镜,如一只木偶娃娃一般,听凭琥珀侍候梳洗。
琥珀不爱言语,不爱攀谈,和总是叽叽喳喳的真珠截然不同。待她安静地侍候晴天梳好发髻后,晴天已是困意满满,打了个哈欠。
她这一夜,仿佛做了无数个梦,又仿佛根本没有入睡,闭上眼睛,全是与他亲吻的画面,睁开眼睛,又全是他转身走开的背影。她的身子是轻飘的,意识是朦胧的,脑子是混沌的,只有嘴唇,是火热的。
“二少夫人,梳洗完毕,若无事吩咐,琥珀退下了。”
“去吧。”晴天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眼皮,轻声应道。
琥珀出去后,她扶着梳妆台站起来,半个身子的重量全倚在双手上。
第三次,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不辞而别。按说,她应该习以为常才是,可她却第一次感到茫然。
第一次,尹夫人去世后,他不辞而别。她感到莫名,不明白他为什么消失,可是依然专心游戏,做着那些她认为“乐晴天”应该做的事情——料理尹夫人的后事,操持尹家的事务,出席皮家的宴席,每晚为他点一盏灯。
第二次,她给了他一巴掌,他负气离去。她心怀愧疚,仍然专心游戏,做着那些她认为“乐晴天”应该做的事情——请求乐若安帮助尹家拿到高岭土,照料尹剑起,听闻高岭山出事后,赶去一窥究竟。
可是这一次,她第一次有了一种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的感觉。通俗地说,就是一种“懒得动”的感觉。她的气力,她的思想,她的精神,她的活力,仿佛在一瞬间,随着他的离去,全部抽身而去,令她如同一只瘪了的汽球。她感到茫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她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还有继续玩这个游戏的意义。
她沿着梳妆台,走向巾架,扶着茶几,绕过屏风,软绵绵地倒在床榻上。
吁——我一定是病了!还病得不轻!晴天心想。
“二少夫人。”
还未来得及翻一个身,相膳在门外轻声唤道。
二、少、夫、人——晴天讽刺地笑了,慢吞吞地挪去为相膳打开大门。
“二少夫人,洛家小姐派人送来请柬,请二少夫人去洛家别苑一叙。”相膳双手递上一封书柬。
“谁?”晴天仍旧游离在状况之外。
“洛家二小姐,洛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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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叶落,不知世界,不记春秋。桃源流水,何处更那深幽。独坐那矶头,远岫层峦踏遍,力倦且休,此外又何求,此外又何求。又何求兮,又何求,任他野草闲花满地愁。暑往寒来春复秋,白发乱飕飕。青山绿水,相对话绸缪,乐以忘忧。婆娑岁月,尔我尽悠悠。”
洛家别苑小径通幽,雅致清逸,身着雪青纱裙、佩戴单珠抹额的洛婉灵端坐湖心岛,双手抚琴,吐气如兰,轻弹轻吟一首渔樵曲。
暖暖的春风掠过湖心,拂起裙角,空灵的声音,婉转的琴音,佳人,琴韵,浅唱,低吟,一切宛若置身画中。
晴天却两眼放空,对眼前的美人美景置若罔闻,她想打个哈欠,又怕不礼貌,生生地咽回去。不过还好,此时一曲终了。
“洛小姐好琴艺!”她轻拍双手,两眼没有焦距地假笑。
“多谢二少夫人赏识。”洛婉灵优雅地欠身,轻移莲步,步至晴天面前:“今日婉灵冒昧请二少夫人前来,若有叨扰之处,还望二少夫人见谅。”
晴天努力找回一些属于自己的意识,她看向洛婉灵,道:“洛小姐客气。当日晴天深陷牢狱,若非洛小姐费心从中穿引,晴天怕是不能支撑。其实晴天早该上门拜谢,只因家中接连事务,才耽搁至今,当是请洛小姐见谅才是。”
洛婉灵掩嘴轻笑:“二少夫人才是客气。那日,婉灵是受明邦之托,才去牢房探望二少夫人,今日,婉灵也是受明邦之托,才请来二少夫人一叙。”
“明邦?”晴天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怏怏的身子顿时一激灵。她状似随意的地问道:“是么,明邦所托何事?他如今在哪里?”
洛婉灵从袖口掏出一方整洁干净的巾帕,递给晴天,道:“明邦托婉灵将此物交给二少夫人。”
晴天满心疑惑,接过巾帕。普通的巾帕,毫无特别之处,只有一滩淡淡的血迹,似是洗不净的原因。
晴天突然想到,第四个月圆之夜,她曾经打算去望月楼淘汰他,结果却发现他被洛家盛殴打。当时,她给了他一方巾帕。是这块?他居然保留至今?!她心头一震。
洛婉灵美丽的脸庞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她如梦似幻的美目盯向湖心,轻声道:“明邦走了。”
“走了?!”晴天惊道。
“他与圆缘大师一见如故,看淡尘世,随大师云游四方去了。”洛婉灵道。
圆缘大师?!云游四方?!晴天眼前冒出无数个问号。
洛婉灵接着道:“他是个好人,肯在危难之时,出手相救,无论他是个什么人,他就是个大好人。婉灵虽然说不出来,可是婉灵明白,婉灵与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婉灵永远不懂,可是婉灵真心欢喜,真心向往。婉灵只希望能够和他一起,超然尘世,每日里只漫步田园,说着只有我二人能够听懂的话,不事功名,不事利禄……”
“洛小姐。”虽然晴天是个现代人,见惯不怪“女追男”这件事,可是身处古色古香的古镇,听闻一个千金小姐亲口吐露对一个男子的喜爱,还是略感别扭。她忍不住打断洛婉灵的话,并不由红了脸。
洛婉灵脸上原本淡淡的微笑变成淡淡的忧伤,她苦笑道:“怎么?二少夫人认为婉灵不知羞耻么?婉灵能够不顾脸面,整日游走市井小巷,只为见他一面;婉灵能够枉顾孝道,与爹爹大声吵闹,坚决不嫁入皮家;婉灵能够自欺欺人,只因不想令他再躲着自己,便道自个儿心中另有他人。婉灵能够做这么多,哪里还会介意让二少夫人知晓婉灵的心意?”
晴天被洛婉灵的这番话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曾想像,柔弱似水、看似不堪一击的洛婉灵居然有此深情?!一种超越了市俗、偏见和时代的深情!
洛婉灵继续说道:“他对婉灵道,他生有佛根,怀有佛性,见着圆缘大师,是他的造化,也是他的缘份,于是,他决定与大师云游四方,往后不再回古镇。他要婉灵保重,不要再想念他,因为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只是从哪里来再往哪里去而已。他还要婉灵寻个好人家嫁了,他还说其实是他辜负了婉灵……”
洛婉灵似梦呓一般,喋喋不休,连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左眼滚落在地也浑然不知,她完全陷入自我的情境之中:“他可真傻,其实他才没有辜负婉灵。他从未向婉灵许诺过什么,哪里谈得上什么辜负?全是婉灵一厢情愿罢了。他可真傻,他愿意去修行,是他的事,可是婉灵钟情他,也是婉灵的事,他可管不着婉灵往后嫁不嫁人……”
此时,晴天已无心再听洛婉灵的梦语,她确定了一件事,明邦正是昨晚被淘汰的7号玩家!他说他随圆缘大师去修行的话,根本就是用来欺骗洛婉灵这个NPC的!他说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其实已经向洛婉灵道明了他的玩家身份!只是,圆缘大师明明是个GM,不能干扰比赛进程,为什么却公然带走一个玩家?!明邦究竟是什么人?!
洛婉灵的梦语总算接近尾声:“总之婉灵便是个一根筋的。对于旁人来说,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乞丐,可是对婉灵来说,他不仅是救命恩人,更是知音,婉灵的心事,只愿对他道,婉灵的心,也只有他懂。”
见洛婉灵住口,晴天长出一口气。她曾经感慨,乐若安和真珠,是一个“话痨”遇见了另外一个“话痨”,可是,在见识过洛婉灵后,她不得不将“话痨”排行榜的第一名颁给这位洛家二小姐。因为她一旦说起话来,就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她自己的世界,一个不需要与他人交流、沟通的世界,怪不得明邦也说,他怀疑洛婉灵的脑子有问题,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慢着,晴天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明邦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她温和地道:“晴天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明邦既是自愿跟随圆缘大师而去,当是满心欢喜的,所以,洛小姐不必牵挂,没准儿那正是他想要的呢。”
“二少夫人说得是。”洛婉灵淡淡应道。
眼看洛婉灵又要开口,晴天连忙道:“洛小姐,明邦曾经托付过我,要晴天好生照料洛小姐,所以,明邦走后,晴天愿意做洛小姐的知己,常常来陪洛小姐说说话儿,聊聊家常,只怕洛小姐往后莫要嫌晴天叨扰才是。”
洛婉灵闻及“明邦托付云云”,一双美目忽而闪烁,她喜道:“真的吗?他有这样托付过二少夫人吗?”
“当然啦。”晴天面不改色心不跳:“洛小姐当真不用如此客气,我二人既已这般熟识,往后便以姐妹相称可好?晴天未出阁前,只有一个哥哥,未曾有过姐妹。所以,今个儿晴天斗胆,擅以‘姐姐’自称可好?”先不论年纪,晴天到底算是一个妇人,洛婉灵喊她一声“姐姐”绝不吃亏。
本就对晴天颇有好感的洛婉灵大喜:“真的吗?婉灵从此能有二少夫人这个姐姐真是天大的福气!”
晴天也笑道,握住洛婉灵的双手道:“晴天往后能有婉灵这样的妹妹,才是福气呢。”
二人随后说了一些各自的生辰、家事,相互改了称呼,算是正式结拜成姐妹。
“妹妹家中可是还有一位妹妹?”晴天终于寻着机会切入正题。
洛婉灵先是一怔,然后一惊,她闷声道:“此事可是明邦告诉晴天姐姐的?”
晴天点点头。
洛婉灵叹道:“罢了,反正我俩已义结金兰,不妨告诉姐姐吧。我的确记得,是有一位妹妹。”
“记得?”晴天疑问。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记得是什么意思?
洛婉灵委屈地道:“只是此事蹊跷得很,我问遍洛家上下,所有的人都道,洛家从来只有两位千金,何来三千金。可是,我的确记得有一位妹妹。一年前,我摔伤了头,醒来后,有些事便记得不甚清楚,好多都须在婉心姐姐的提醒下才大抵记得。我时时有种梦境的感觉,有时明明记得有的,却没有,有时明明没有的,婉心姐姐却道是有的。我觉得自个儿似乎永远在一个梦中,这个梦里我不是我,我又是我,我甚至弄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个儿。我想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晴天认真记下洛婉灵的每句话,心中一哂,怪不得她总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还总说“庄周梦蝶”的话,原来是一个“不曾清醒”的NPC。
见天色不早,晴天起身告辞,洛婉灵一路相偕,将晴天送至马车。
“姐姐往后若是有空,便随时来这别苑寻我,我长住此处。”洛婉灵依依惜别。
“妹妹如今不住洛家?”晴天问道。
洛婉灵垂了眼眸:“家中生变,婉灵再无留恋,不如独居此处来得清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