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下意识想要握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握到,罢了,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想拔出自己的佩刀。
阳光洋洋洒洒地照着,远处建筑物的黑瓦出现了油亮的颜色,仿佛白光,也仿佛金光。
好亮,他想到。
随后,他下意识想用左手去遮一下刺眼阳光,又觉得空空落落的,而且非常疼痛。
他又想到自己的左臂已经没有了。
这是在哪里?他微微有些惘然,随意目光渐渐往下。
人,他看到了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如山如海的人。
他觉得身体很难受,似乎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于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部。
不知道是谁已经用麻绳把自己给绑了起来。
这一动作,落在了那些人的眼里。
于是,人群开始有了略微的骚动。
路远看着那些人的眼睛,觉得这些人像是都在看一个死人。
自己死了吗?没有。那么就是自己将要死了。
他艰难地偏头,想要看一下自己的背后,却没能够,只是见到自己的身侧有着十几名身着白甲的士兵,平视前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
然后他在隐约的嘈杂中又隐约地听到了脚步声。
那是很稳定的脚步声,忽然间给了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出身行伍,当然能够听出来同样出身行伍的脚步声,而且难以自抑地有那么一种亲切感。
“不要找了,我来了。”有人道。
一个身着白色盔甲,在太阳光下反射出耀眼金光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很年轻,身姿很挺拔,并不魁梧,显得有些修长,远远看起来,你会觉得这是一个书生。
路远眯起了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而事实上,他受伤太重,身体乏力,也不想抢先说话来浪费自己的力气。
那名“书生”把头凑了过来。
路远的脸上出现了轻蔑之色。
“怎么,看不起我?”年轻将军微笑道。
“你连被我知道名字的资格都没有,你这个反贼。”路远缓缓道。
他的脸色很苍白,也很阴沉,苍白加阴沉,看起来就分外阴厉。
“好啊,那我偏偏要告诉你,”年轻将领显得很高兴,他伸出手来托起了路远的下巴,让对方不得不对着自己的眼睛,“我叫雷贯,天雷的雷,贯通的贯,而事实上资格不资格这种东西,不是一个手下败将有资格放在嘴边的,更不是一个百姓恨之入骨的屠夫有资格放出来的。”
“哼!”路远一声冷哼,想要一巴掌打向这张凑过来的脸,却发觉右手无力,似乎是被某种隐秘力量压制住了,在困惑之下,又环视下面那些用杀人目光盯着自己的百姓,道:“一群造反的刁民,都应该是死人,哪里有资格评判我的资格?”
雷贯呵呵一笑,笑得比起之前路远的神情更加轻蔑:
“刁民?百姓没有资格?我问你,你吃的军粮,拉出来的shi,有多少是你们自己种的?你的刀,你的剑,你的盔甲,又有多少是你们自己开采出来,然后冶炼,然后捶打出来的?没有百姓,你tm就是一个屁!还百姓没有资格?我打你这个傻叉!”
说打就打,雷贯抬手就朝着路远的脸一巴掌打了上去。
“啪!”
巴掌响亮,在因为两人对话而短暂留出来的安静之中分外醒耳。
听着雷贯这正气凛然的话语,听着这满带着恨铁不成钢之意的巴掌,围观的过万百姓爆发出一片欢呼。
多少年了,在这个世界上,底层百姓在上层贵族圈的眼里来看,就是一个屁,但是今天,一名将领,几乎是吼出来的:没有百姓,你们全部都是屁!让他们一时之间几乎要激动得热泪盈眶。
路远感受着脸上**辣的感觉,感受着自己所受到的羞辱,感受着自己所效忠的对象受到的轻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都是反贼,杀!杀!杀!”
“杀你麻痹!”雷贯又是一巴掌打了上去。
“都杀了谁给你吃喝拉撒?都杀了谁来维护他们的统治?你叫那个傻皇帝做孤家寡人吗!?都杀了你tm守护谁?你这个白痴!”
都杀了你tm守护谁。
这句话,仿佛隆隆作响,经久不绝。
路远似乎没有意识到第二个巴掌,眼中开始愈发惘然。
因为守护朝廷的威严,杀光了百姓,最后……最后守护个屁啊!
就守着那么几个贵族,眼呆呆看空荡荡的天下,这不是傻叉吗?
接着,他开始回想曾经。
他是二公主殿下的亲信之一,一切都是为了荣耀而最终被派到了扬州,准备在天下倾覆之前守住这个城市。
而在昨天晚上,甚至前天,最近几天,面对暴动,自己就是杀,杀,杀,后来都有了屠城的冲动。
转而一想,屠城了,城里没有百姓了,那么这个城又有什么用?
没有人的城,就是个屁!
要一个空城,守在那边杀杀杀,****!
殷秋雪会支持自己这么做吗?殷秋雪可能支持自己这么做吗?
二公主殿下对自己很失望。
路远觉得自己的心意开始有了巨大的动摇。
但是很快,他就又似乎抓住了什么,眼中泛起奇光,声嘶力竭喊道:“雷贯,你妖言惑众,休想诓我!那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你们那些殿下!?”
这一问,路远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中也有了丝丝兴奋、丝丝疯狂,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下了,而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也已经达不到了,临死之前,如果能够在“理”之一字上占据上风,那么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但雷贯却依旧微笑,看着他,静静道:“路远,路参将,我想,那个不是重点。”
随后,雷贯昂起头来,直起身来,环顾四周,看着扬州百姓这些对自己到来的激动,对路远被缚的兴奋之目光,而后又把头朝向路远:
“这,才是重点。”
路远惘然,又隐约恍然。
为谁效命,不是重点,百姓乐见,才是重点。
“杀了他!”
“这个混蛋!”
“屠夫!刽子手!”
“为屈死的人报仇!”
“他杀了我的夫君,我要亲眼看着他下地狱!”
……
耳边,扬州百姓的怒吼像是海浪一般汹涌,绵延不绝。
但是落入路远的耳中,却呢喃不清,恍然如梦。
一切的一切,都像真实,又像是虚妄。
或许,是因为,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随之,他听见了一声响,已经麻木的胸口陡然一痛,蓦地从这种状态之中醒了过来。
一颗鸡蛋碎在他的胸口上,蛋黄、蛋清、蛋壳,撒得到处都是,像是散开了一朵难看的花。
数不清的东西开始朝着他的身上扑过来,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经常相伴的箭雨。
雷贯退后,走了很远,平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某些人生轨迹的不同,而造成了同样出身军旅的人不同的遭遇、不同的结局,让雷贯有些感叹。
路远闭起了眼睛,仿佛睡着。
从前面对千军万马,他的眼睛也不眨一下,这些杀不了人的投掷物,真的不算什么。
雷贯挥了挥手。
两名白甲士兵缓缓推动一把铡刀。
黑森森的刀身,白森森的刃口,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鲜血。
人群中的骚乱渐渐平缓下来,人们在激动之余,也有些害怕,有些惘然。
一名士兵把路远押了过去,开铡,按进人头。
场间死寂。
路远的神色也已经平静,他艰难地转头望向雷贯,道:“我在下面等你。”
雷贯一笑:“好,不要因为先去而告我的状。”
路远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尽量把头往上抬,似乎是想要看看这天。
太阳温热,光芒万丈。
一朵云迅速飘近。
路远的眼中忽然出现了无尽的阴霾。
然后,他的眸光黯淡了下来。
鲜血染红了大地,石板间的缝隙贪婪地吸吮着这些液体,却怎么也洗刷不了这些颜色。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上。
云,遮住了太阳。
天空,暗了一瞬。
风,有点大,有点凉。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
……
……
(现在因为生活的原因,已经很少能够写出来这么多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