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仁一听,立刻出言说道:“母亲,文水先生是来教我们时文,准备明年春闱的,若是送去了讲谈社,那儿子的课业就要耽搁了。”
“他来南京,也不过教你们三五人,去了讲坛社,上百学子受益。教书育人,是先生的本分,桃李满天下,是老师们的心愿,文水先生自然会选讲谈社的。”元氏说道。
陈怀玉连连点头,然后告辞回去背书了。
陈怀仁脸色不好看,低着头跟着母亲回了厅里,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元氏瞥了长子一眼,说道:“怀仁,你是否觉得为娘的偏疼你四弟。”
说起来,陈家的人一向这么觉得,只是以往陈怀玉不成器,总是惹事,正需要元氏的庇护。大家还觉得没什么,现在陈怀玉走向了兄弟们的路,而元氏却把原本属于兄长们的资源调拨给弟弟,作为兄长的陈怀仁如何不气呢?
“你也是愚笨的脑袋,读书太多,不明情理。”元氏说道。
“母亲教训的是,但凡四弟功成名就,咱们陈家就算后继有人了。”陈怀仁淡淡说道。
元氏说:“你当真这么想的?”
说着,她让长子坐下,然后又问:“你不会以为,你弟弟当真能今年中举吧。”
陈怀仁不解其意,抬起头。他略微一想,自己四弟六岁开蒙读书,到了十岁就厌学逃课,恰逢父亲在外为官,母亲偏爱,就不读书了。接下来几年,不是浪荡胡来,就是做买卖,还在日本被困两年,近十年未曾碰四书五经,现在突击学习,到秋闱考试也就半年,就算四弟是很聪明,现在也用功,中举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元氏又说:“就算说你弟弟今年中举,他也要去济州做知州,听说那是一个藩国小岛,百姓不多,都是鲜人。但也要被政务牵扯精力,哪里还有心读书呢,明年春闱,如何能成进士?”
陈怀仁立刻点头,他寒窗苦读这么些年,也是两次未中,进士哪里是那么容易考的。
李肇基虽然答应帮助,但秋试、春闱,都有朝廷法度,他是帮不上忙的。不然还弄讲谈社干什么,直接科举的时候搞作弊不就行了。
“母亲这话,儿子越发听不明白了。”陈怀仁说。
元氏笑了:“你弟弟对陈家最大的贡献,就是结识了李肇基李先生这等豪侠仗义的英雄。
你父亲在广东时,就因为固执和迂腐,和沈犹龙合伙,专门与李先生作对。幸好人家李先生分的明白,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虽说与你父亲不睦,但没有耽误和怀玉的情分。”
陈怀仁低下头,不想回应什么,他也见识过李肇基,在香港剿灭四姓的时候,还亲自上他的军舰,观其军容。陈怀仁与父亲陈子壮一样,认为李肇基狼子野心,必为窃国大盗。
元氏说:“我知道你和你父亲是一个心思。可现在你可要仔细掂量一下了。
怀玉若是考不中科举,我问你,皇上欠李先生的状元该补偿给谁呢?若是咱们顺着你弟弟的线和李先生交好,过几年,你弟弟屡试不中,或许当初答应的事也能落在陈家其他子弟头上。
怀仁,你不想做一个状元公吗?”
“可儿子瞧着,这些事都是李肇基欺骗四弟,离间我们父子兄弟关系的招数。四弟与他的交情哪里有那么深。李肇基在广州结识那么多士绅,为什么不把这些资源用在他们身上。”陈怀仁说。元氏说道:“那些人与他交好,他自然不用拉拢,你父亲与他交恶,他才要费心才是。我这里有一封李先生写来的信件,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着,元氏把一封信递给了长子。
这是李肇基写来的,却并非写给陈怀玉,而是直接写给元氏的。
里面详细写明了当初长崎事变的真相,虽然说陈怀玉和陈四安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李肇基何尝不是利用了陈怀玉的冒失呢,他是故意把陈怀玉送去了长崎,落入虎口,才有了陈怀玉被困,广东士绅领袖陈子壮与郑家决裂,又有了李肇基离间广东士绅,与诸人联合的事。
李肇基写的很明白,双方都有错,又都捐弃前嫌。
而元氏也从陈怀玉口中得知,当初李肇基征讨日本周边的时候,也警告江户幕府,不要伤害陈怀玉。
说明了这些,李肇基告诉元氏,此次劝陈怀玉求学上进,目的是让他去做济州知州,配合自己的方略,选陈怀玉,是因为可以让陈子壮牵扯在那里,朝廷不至于反对济州并入大明这件事。
李肇基更是希望元氏支持陈怀玉求学,磨一下他的性子,若是中举,那是皆大欢喜,若是不中,他也给陈怀玉捐了一个国子监监生,通过运作,也可以让他去济州当知州。
只是让元氏不要把鞋告诉陈怀玉,以免他没了进取心。
可以说,李肇基把陈怀玉的前程安排的稳稳当当的,既是让他发达,又是让他成长。元氏自认为,哪怕父亲之亲,也安排不了这么全面和稳妥。
陈怀仁看了这些,才知道为什么自己母亲那么信任李肇基,而他也对李肇基和陈怀玉的关系更多了一些了解。
李肇基喜欢利用人,但他可不会白白利用人,更不会亏待自己的朋友。
“怀仁,为娘跟你说句实话。为娘也知道,你父亲并非只是迂腐,他是一心为公。但他是陈子壮啊,不是沈犹龙。”元氏仔细收好信件,缓缓离开了,留下了呆愣了陈怀仁。
陈怀仁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终于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
是的,他的父亲是陈子壮,而不是沈犹龙,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陈子壮毫无疑问是沈犹龙一党重要成员,而现在的大明朝堂,沈犹龙的权势虽然达不到张居正那个水平,但与于谦相比,已经不遑多让。沈犹龙虽然已经尊皇帝,忠于大明,但毫无疑问已经是权臣了,相权已经压倒了皇权。
但沈犹龙仍然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只要他把忠心扔掉,就有可能架空皇权,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就算沈犹龙做到了,对于陈子壮也没有什么变化。
而如果沈犹龙失败了,陈子壮却要被其牵连。
现在的大明天子虽然无心朝政,但却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成年人。在他未来的生命之中,他随时可能夺回大权,沈犹龙的权臣之位是不稳固的,而忠诚又限制了他更进一步。
所以,沈犹龙一党的失败是早晚的,而陈家若只是一心依附于沈犹龙,必然不会有好结果。
李肇基对于陈家来说,不是一个比沈犹龙更好的选择。但可以借此搭上了皇帝这层关系,在封建王朝里,站队皇帝,才是最稳妥的。
南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雨,夏季终于来临了。
雨水把城内的官舍、宫殿和民宅冲刷了一通,看上去更显的彻新光洁,因为雨水的缘故,街道上人很少,只有几只野猫儿穿梭在街道之上。
约么中午的时候,雨停了个大概,一顶素朴的轿子行走在街道上。
轿子里坐着的正是当朝首辅沈犹龙,他的耳边响起的是轿夫踩踏水洼的声音,而内心却回忆着当上首辅这半年的事情。
弘光皇帝是正统,各省各藩很快拥护。潞监国时代虽然搞出了很多乱子,但也裁汰了很多军队,让朝廷财政为之一轻。
年前,郑森以及粤军之中的将领就接管了京营,然后扩充了部分兵力,年后,辽镇抵达,两万多生力军更让沈犹龙的地位稳定。现在以京营为基础的新军在如火如荼的训练之中,南京城外,各地集结来的工匠也开始仿造东方商社标准的新式火器。
扩军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而陈子壮巡抚江淮五镇勋贵,成绩斐然。五镇都把员额补充到位,遣散或者安置了那些流贼一样的乱兵。五镇之外的大明领土,都已经安靖了。
弘光新朝廷的一切都进入正轨,而北方的大敌,闯逆,现在也被山海关的战斗牵扯住了,唯一让沈犹龙难以接受的是江淮勋贵们的实力。
陈子壮巡抚五镇勋贵,除了安堵地方,就是想趁着闯逆被牵扯,进行北伐,收复更多的土地。
但得到全是坏消息,陈子壮还没有促成楚镇出兵,江北四镇的刘泽清部已经在山东境内打了败仗。并非闯逆多强,军力优势,只是因为这些勋贵实在是太弱了,沈犹龙知道他们弱,没想到这么弱。
这让他后怕,幸亏李肇基的操作下,东虏和闯逆打的难解难分,若他们中任何一家南下,依靠五镇勋贵,大明定然不保。
不管怎么说,大明现在拥有了重整旗鼓的时间,但太多的政务也让沈犹龙喘气不得,而他的重要政治盟友陈子壮一回南京就病倒了,趁着雨后安静,沈犹龙连忙去探望。
沈犹龙没有提前递拜帖,因此在大门口耽搁片刻,等他进入陈子壮静养的书房时,沈犹龙看到的是卧床的陈子壮,他脸颊塌陷,双眸无神,看到沈犹龙,脸有愧色。
“陈公,身体好些了吗?”沈犹龙问。
“吃了几次药,好多了。”陈子壮叹气说道,他转而握住了沈犹龙的手,问道:“沈大人,李肇基在松江府办讲谈社的事,你已经知道吧?”
沈犹龙微微点头,陈子壮一拍大腿:“我那逆子,也非要入社学习.......咳咳咳.......。”
陈子壮提起陈怀玉,剧烈咳嗽起来,沈犹龙看向一旁照顾的元氏,问道:“陈夫人,陈公就是因为这件事病倒的?”
元氏微微点头,那日吵架吵过了陈子壮,却不曾想这件事他郁结于心,竟然病倒了。吓的元氏也慌了神,更是觉得后悔。
沈犹龙把陈子壮的手放回被子里,说道:“陈公,为何忧心呢,你只一个儿子去读书,便是病成这个样子。我呢?那讲谈社办在我老家松江,我沈家有四个侄子去读书,还有两个同族兄弟入社当先生。
六个人与李肇基同流合污,我要生病,岂不是当场归西了吗?”
陈子壮却不曾想沈犹龙家也有那么多人与讲谈社有牵扯,说道:“怎么,你家子侄里也有被李肇基诓骗的?”
“说是诓骗,却也不是。唉,总不能断人家求学上进的路。”沈犹龙无奈摇头:“我本也觉得讲谈社是社稷江山的威胁,可详细了解了,却也觉得多虑了。”
元氏本就不喜沈犹龙,但见他说话都是开解的意思,立刻搬来了椅子,让沈犹龙坐下说。